四法则-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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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视线重又聚焦到那本书上。
“从热那亚来的,”比尔注视着保罗,继续说道,“闻一闻。”
保罗沉默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钝头铅笔,把它倒过来,用柔软的橡皮头轻轻地翻开封面。比尔在一页上夹了一条丝带。
“小心点,”斯泰因说着张开双手放在书上。他的指甲被咬得秃秃的。“别做记号。我是借来的。”他迟疑着说。“用完了,我得去还的。”
“这书是谁的?”保罗问。
“奥格赛书店,”比尔重复道,“在纽约。这书就是你要的东西,是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收工了。”
保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斯泰因话里代词的变化。
“这是什么东西?”我更执拗了。
第24节:四法则(24)
“那是热那亚那个守港人的日记。”保罗说。他的声音平平的,眼睛在每张书页的文字上打着转。
我目瞪口呆。“理查德?库里的日记?”
保罗点了点头。三十年前,库里潜心钻研一本古老的热那亚手稿,他声称这手稿将会解开《寻爱绮梦》之谜。他把这部书的事情告诉塔夫特没多久,书便被人从他的寓所偷走了。库里坚信偷书贼就是塔夫特。不管真相如何,保罗和我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书我们是无缘得见了。没有那书,我们仍旧做着我们的研究。现在,在保罗将要完成论文之际,那日记就是无价之宝了。
“理查德告诉我,这里面提到了弗朗西斯科?科隆纳,”保罗说,“弗朗西斯科在等待一艘船进港。守港人每天写日记,记下了他和他的那些人的活动。他们呆在哪里,他们做了什么。”
“拿去看一天好了,”比尔插进话来。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弄个副本。只能手抄哦。只要能对完成研究有帮助就行。不过,书要还给我的。”
这话打断了全神贯注的保罗。“你要走了?”
“我得走了。”
“我们会在文森特的演讲会上见到你吗?”
“演讲?”斯泰因停下脚步,“不,我去不了。”
看着他不住地抽搐,我不禁神经紧张。
“我会呆在我的办公室,”他继续说,在脖子上系好一块红色的格子呢围巾,“记住,书要还给我的。”
“那是自然,”保罗说着把那个小包裹拉得离他更近了些,“我今晚就把它看完。我可以做点笔记。”
“不要告诉文森特,”斯泰因又说,拉上了外套的拉链,“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
“我明天就把它还给你,”保罗对他说,“今天半夜就是我交论文的最后时限了。”
“那就明天了,”斯泰因说着把围巾轻轻甩到背上,鬼鬼祟祟地走了。他出门的时候总是这么富有戏剧性,突然便抽身离去。他迈开瘦瘦的长腿,只几步便过了洛克哈特夫人盘踞的大门口,不见了。老迈的图书馆员把一只枯槁的手掌放在一本维克多?雨果的旧书上,仿佛抚摸着一位老情人的脖子。
“洛克哈特夫人,”比尔的声音从我们看不见的某处传来,“再见。”
“真是那本日记吗?”他一走我便问道。
“你听我来念。”保罗说。
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本小书上,开始大声朗读。起先,保罗翻译得磕磕绊绊,书中的哥伦布时代热那亚当地的利古里亚土话夹杂着零散的法文发音的词汇让他颇费周章。不过慢慢的,他读得快了起来。
“昨夜风浪肆虐。一艘船……毁在了岸边。鲨鱼被冲上海滩,有一条的体型非常巨大。法国水手去了窑子。我看见一艘摩尔人的……海盗船?……泊在近岸的水域里。”
他翻过几页,随意选读。
“风和日丽。玛丽亚正在康复。医生说她的尿液状况有所改善。骗人花大钱的庸医!……草药医生……说他只讨要一半的价钱就能治她。而且见效还会快一倍哩!”保罗停了下来,瞪着那一页。“蝙蝠屎,”他继续读道,“能药到病除。”
我打断了他。“这跟《寻爱绮梦》有什么关系?”
可他还在来回翻着书页。
“昨晚,一个威尼斯船长喝多了便开始吹牛。我们在福诺伏的懦弱。在波多菲诺的失败。人们带他进了……船坞……把他绑在高桅杆上。今天早上,他还吊在那儿呢。”
我还没来得及再提刚才的问题,保罗的眼睛睁大了。
“从罗马来的那个人昨晚又来了,”他读道,“他穿得比公爵还要奢华。没人知道他在这里的事情。他为啥来呢?我问别人。知情的人都不言语。传闻说,他有一艘船要进港了。他到这里来看它安全到达。”
第25节:四法则(25)
我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保罗翻过这页,继续念。
“要这般地位的人亲自来看,这船该有多重要?装的是什么货物呢?喝醉了酒的巴尔博说。土耳其奴隶,一群妾婢。但是我看见过这个人,他的仆人尊称他为科隆纳少爷,他的朋友则叫他科隆纳兄弟:他是位绅士。我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神情。不是欲望。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看到了老虎的狼。”
保罗停下来,盯着那些文字。库里曾经好多次对他重复说起最后一个句子。就连我也分辨出来了。一头看到了老虎的狼。
书在保罗的手中合上了,那个费人思量的隐秘又匿入布面的外壳中。一股咸味使空气凝重起来。
“孩子们,”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的时间到了。”
“来啦,洛克哈特夫人。”保罗行动起来,拉过布块盖在书上,把它紧紧地包裹起来。
“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们把它拿给理查德瞧瞧,”他说着把那个小小的包裹揣在凯蒂借给他的那件衬衫下面。
“今晚就去?”我说。
我们出门的时候,洛克哈特夫人嘟囔着,却没有抬起头来。
“理查德得知道比尔找到它了。”保罗说着瞥了一眼手表。
“他在哪儿?”
“在博物馆。博物馆的董事们今晚有活动。”
我迟疑着。我曾认为理查德?库里呆在城里,等着庆祝保罗完成论文呢。
“我们明天庆祝。”他见我这副表情便说。
日记从他的衬衫下面露出来,裹着布的一角黑色皮革。我们的头顶上有人在说话,带着回声,几乎就是一阵狂笑。
“嗯?难道我还处于监狱之中?这该死的潮湿的狱墙,把美好的天国的光芒经过刻有花纹的轮盘碾碎。”原文为德语。
“歌德,”保罗对我说,“她总是以《浮士德》收尾的。”他出门的时候握住门,大声回应,“晚安,洛克哈特夫人。”
她的声音从图书馆的出入口袅袅传来。
“嗯,”她说,“晚安。”
6
根据我从父亲和保罗那里拼凑起来的信息,文森特?塔夫特和理查德?库里是二十来岁的时候在纽约认识的,那晚两人参加了在曼哈顿北城举办的一个聚会。塔夫特当时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青年教授,体型较现在瘦一些,不过胸中的才华和暴戾的脾性却跟现在一模一样。在完成论文之后短短的十八个月里,他已经出版了两部著作,并成为批评界的宠儿,是一个在精英社交圈里打转的时髦知识分子。而库里则借口心脏有杂音而被免了兵役,刚刚投身艺术界。根据保罗的说法,他当时正在一点一滴地攒积有利事业发展的朋友关系,在快节奏的曼哈顿慢慢建起声名。
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聚会已近尾声。醉得东倒西歪的塔夫特把一杯鸡尾酒洒在了身边一个看上去像运动员的年轻人身上。保罗告诉我说,这种事情并不稀罕,因为那时候塔夫特也是个有名的醉鬼。起先,库里并不怎么介意——不过后来他发觉塔夫特一点没赔礼道歉的意思。库里跟着他到门口,要他低头认错;而塔夫特跌跌撞撞地朝电梯走去,对他不理不睬。两人坐电梯下了十个楼面,塔夫特开了腔,对着面前的帅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大楼的出口,咆哮着怒斥这个遭了他欺负的人“卑劣,下流,野蛮,浅薄”。
那年轻人竟然笑了,可以想见,这让他大为惊奇。
“《利维坦》,”库里说,他在普林斯顿读大三的时候曾写过一篇研究霍布斯霍布斯(Hobbes),英国十七世纪著作家。《利维坦》是其论述国家组织的著作。的论文。“不过,你忘了一个词,孤独。‘人的生活是孤独、卑劣、下流、野蛮和浅薄的。’”
“不对,”塔夫特回答,“我没忘。只不过,我把孤独这个词留给了自己。卑劣、下流、野蛮和浅薄,统统归你。”他咧开嘴贼兮兮地笑了一下,便一头撞上了街灯。
第26节:四法则(26)
保罗说,事已至此,库里便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塔夫特请进车厢,回了自己的寓所。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塔夫特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他醒来的时候,又迷惑又窘迫,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库里讲了自己的工作性质,塔夫特也谈了一下,就在尴尬的气氛似乎就要毁掉这次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库里突然灵光一闪提起了《寻爱绮梦》,他曾在普林斯顿一位颇受欢迎的麦克比教授的指导下钻研过的这本书。
我能想像塔夫特的反应。他不但听说了萦绕该书的谜团,而且肯定注意到那书在库里眼睛里燃起的火花。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两人开始谈论各自生活的境遇,很快便意识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塔夫特鄙视大学里的其他老师,认为他们的工作无足轻重、没有远见,而库里则把他那些平凡的同事们看做白纸做成的人物,平淡寡味、没有深度。两人都觉察出他人身上缺乏旺盛的精力和执著的目标。这也许就解释了他们两人为什么能求同存异,交往下去了。
他们之间确实存在差异,而且还不是小差异。塔夫特是个性格反复无常的人,让人难以捉摸,若要喜欢他就更难。有伴儿的时候,他喝酒很猛;一个人的时候,他喝得也不见少。他的思想和推理的能力像一团连他都控制不了的火焰,无情而且狂野。他一坐下来,就能整本整本地看完跟他的专业相去甚远的书籍,洞悉论点的缺陷不足,论据间的前后不一,阐释的偏差谬误。保罗说,塔夫特就其性格而言并没有破坏倾向,只不过他有个破坏性的脑瓜罢了。他越是磨砺自己的思想,那团火烧得就越烈,不留下任何东西。当它燃尽路途中所有的东西之后,那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迟早,它会向自己动手。
库里则相反,他不是个破坏者,却是个创造者——一个注重可能性而非事实性的人。他会借用米开朗琪罗的话说,生活就像雕塑: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容,然后凿去冗余的东西。对他来说,那部古书就是一块等待雕刻的石头。如果五百年来没有人理解过它,那么现在该由新鲜的眼光和年轻的双手来试试了,过去的那些老骨头就别再插手了。
然而,带着这些差异,塔夫特和库里没多久就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除了那本古书,他们都在抽象的东西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们都信奉伟大的概念——精神的伟大,天命的伟大,还有宏伟谋略的伟大。就像两面一模一样的镜子面对面摆着,他们的映像又反射回来,他们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严肃坚定的模样,然后又千百次地重复加强。他们俩的友谊产生的结果很奇怪,不过却也可以预见,那友谊让他们比先前更加孤独。塔夫特和库里两人各自世界里纷繁复杂的俗世背景——工作中的同事和大学里的朋友,姐妹,母亲,还有从前的情人等等——暗淡下来,空荡荡的舞台上只留下一束聚光灯。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