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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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沉默了一阵,他面部表情仍旧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宽阔又平坦的肩头一阵颤抖。
“我希望你是正确的,小不点,”他突然开口:“在这个时候,你知道吗,我希望你是对的。”
第八章 踪迹再现
亚曼达最让人欢喜的性格之一就是,她保有一种纯厚的观念,一般人因为情绪化而做出不合逻辑的行为,在她看来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此,当可怜的梅格在晚上十一点之后还把她从家里拉出来,勘察一幢甚至于连电力都尚未接通,只有部分完工的新房的时候,她反而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自然、最合理的行为,一点都不足为奇了。
新房位于圣彼得盖特广场另外一边的最后一条“好街”之内,这使她稍微感到轻松,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要她在这种时候到郊外去,她可能还是照去不误,而且心里可能还十分乐意,完全不会有任何埋怨。
检查的结果证明这幢屋子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即使勘察者是透过手电筒的光线来检验,屋子展现的布置仍有许多迷人的地方。乔夫早已决定,这房子既要满足他那有点可悲的梦想——在自己不稳定的世界里建立起一致和永恒,还要同时保有梅格自然高尚的风格,因而新屋子修复成英王摄政时期浮夸的舒适,但也同时多了一分以前从来没有的务实和欢乐气息。
她们看到艾德华国王时期风格的卧室,卧室四周贴满花式壁纸,床上铺着赫尼顿地方生产的床罩。卧室隔邻是浴室,浴室内的造型与装潢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典雅怡人的百合花池。最后他们还参观运动器材。梅格的工作室设在曾经是阁楼的顶层。
就亚曼达敏锐的眼光看来,眼前室内所有的基本摆设与布置显然完全出自于乔夫,一切设计全是为了方便在最短时间内可以改装成育婴室,可是目前这间房间只是一间工作室,室内摆设全然以实用为主,而且装修的工作尚未完成。屋里放置了许多梅格个人的物品,这些东西都还没有拆封,被搬运工人堆放在白色的墙边。
看到这些东西后,梅格突然间卸下外表的所有伪装,双膝跪在帆布捆扎的包裹前面。的确,现在蜷缩在一隅的梅格看起来非常年轻,身上披的柔软皮草拖在地上。她动手摺叠一块粗麻布,顶着金发的头颅垂得低低的,全神贯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
“我希望把这些东西找出来,然后再把它们都烧了,”梅格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往上看。“我想马上处理,今天晚上立刻做。这些只是马丁留下来的信件,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把你拖出来的原因,我这么做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一点都不会。”亚曼达说话的声调听起来非常理性。“你实在太过于敏感了,人总是会在某一刻忽然下定决心来处理这些东西,如果能够立即采取行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也是这么想。”梅格打开放在一只意大利皮箱里的小抽屉柜,迅速将里头所有的东西翻出来放在一张包装纸上。“好几个月了,对这些东西我隐约有一种罪恶感。”
梅格的神态不再天真烂漫,但比之于脸上复杂的化妆、发型,这气质与她的声音搭调许多。
“我已经好多年不看这些东西了,但是心里明白东西都还在,所以在我的物品搬过来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就一起跟着过来了。今天晚上当我想到乔夫的时候——噢,我想应该说是需要他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些东西不应该在他的……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房子里,即使是一个晚上也不应该,这是很重要的。你觉得我很歇斯底里吗?我想我是非常歇斯底里。”
“就算你很歇斯底里,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
说话时,亚曼达已经坐在书箱上,看她的样子,假如没有人用非常礼貌的态度恳求她,她整个晚上都可能很满足地坐在书箱上。
“何苦要为了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而烦恼呢?也不过是突然想把马丁的事做个了结罢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应该是痛苦煎熬终止的时候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现在不过是环境催化事件,使之加速引发罢了。就好像一点小小风暴,把最后一片叶子也吹落下来了。”
“是的,没有错,就是这样。”梅格意兴昂扬的说,她说话的速度很快,有种解脱的感觉。“我早就已经忘了他,或者说至少我感觉我已经忘了他,只是后来又出现了那些照片。可是照片并没有让我觉得我的丈夫已经回来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有的时候,我好像对他们两个都没有信心。然而就在今天晚上,答案揭晓,我的心里除了乔夫之外,没有别人。所以现在,我可以用很客观的心态来看待马丁,可以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的人。这是我以前做不到的。”
亚曼达在一边静静听着不发一语,但在黑暗里频频点头,表示完全同意梅格的话。
同时,梅格仍旧将整洁的信封堆在棕色的包装纸上。信封内装的大都是在沙漠中照的相片。在整理的同时,信封里突然落下一个硬硬亮亮的东西。梅格把它捡起来拿到灯光下。
“噢,”梅格有气无力的说:“对了,我想我应该保留这个东西,应该把它放在客厅的展示桌上,让它和其他美丽的物品一起流传下去。这件物品有点怪异,是一个秘密,一些与战争有关的事。”
边说着,梅格边将她发现的物品递给亚曼达。那是一个小画像,外框镶着珠宝,中间画的是一张女孩的笑脸。外框的价格要好几英镑,这是一位渥尔幄斯街的商人向一个阿兵哥买同组另一个画框所出的价钱。
“好漂亮唷!”亚曼达将手电筒的光柱移到画上,看清楚画里的女人后,禁不住发出赞叹。“查理一世时代的作品。我想这一定是原版的,对不对?”
“也许是吧!”梅格惊讶的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我拿到这个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吓到了,我立刻把这个东西推开,并且忘了它。马丁在最后一次出国前几个礼拜把这个东西给我。有的时候他出国却不能把行程告诉我,就这样离开一段时间。那几年的情形你还记不记得,亚曼达?现在想起来那时似乎很疯狂,单调、乏味、不舒适,充斥着恐怖的秘密与猜疑。”
梅格的声音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年轻。
“有一天晚上马丁回来,他显得很疲倦,而且有一点兴奋。从口袋里,他掏出一个用脏手帕包裹的东西,就是这个小画像。他告诉我说,画像原来有两个,可是他把另外一个送人了,因为‘没有其他足够的东西分配’。我说了一些是不是赃物的话,马丁听完笑了出来,当时我感到十分震撼。没有多久,马丁告诉我,他还记得在他仍旧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隔着陈列柜的玻璃凝望这幅画像,他说,由于画里的女人笑口盈盈,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奈尔·葛文妮。”说到这里,梅格暂时停止,随后又谨慎接口说:“我常想知道马丁是否在山提欧迪尔被占领之后回去过那里,结果他真的回去过,那房子就在海边,几乎就在海里面。”
“山提欧迪尔?是不是他祖母的家?”
“没有错,战争爆发之后,她必须尽速清理那幢房子。后来,就在马丁失踪前,她在尼斯过世了。她死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直到后来才听到消息。”
亚曼达把手里的小画像还给梅格。
“她的房子怎么样了?”
“噢,房子还是在那里,荒废已久,但仍然完好无缺。不久之前我还回去过,由于父亲有事,所以只有我和渥布敦两人前去。她这个人是家里最有生意头脑的。”说到这里梅格笑了,笑完后又叹了口气。“可是事情相当麻烦,马丁仅是‘推定死亡’,让事情变得复杂得很,你也知道法国的法律程序有多麻烦。在东非的某个地方,马丁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过世之前,马丁在葛罗夫路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留了一封遗嘱,遗嘱中的指示很明确。也就是因为这封遗嘱而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基于某项因素,马丁非常期盼山提欧迪尔房子里的东西归我所有。至于屋子本身,他似乎并不在乎,可是屋内的东西却极度困扰着他。马丁的律师史密斯告诉我说,房里必定藏有一些价值不凡的物品,或是一些马丁非常重视的东西,虽然马丁本人并没有详细说明是些什么。他把东西留在屋内,以便于我可以主张拥有屋里所有动产——像整理花园的工具、花盆等所有的东西。但是,想当然耳,我们到达之前,房子早被掠夺一空。我把屋内遗留下来的东西拿走,卖了一丁点钱。那栋房子已经快要崩塌了,就静候那个从东非回来的老绅士去处理。”
“听起来真是悲哀,”亚曼达说。“那个地方还让人感觉愉快吧?”
“曾经是吧。”年轻的声音里夹杂着几许颤抖。“可是我看到屋子时,那里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地方。战争期间,屋里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当地人均三缄其口,保持谨慎的态度。如果有人问起,他们总是含糊其辞。而真实的情形不过是,战时某个敌方的大人物——依我猜测可能是情报系统的人物,将他的情妇安顿在这间屋子里,结果有天晚上两人双双自杀,或者遭到他人杀害;随后便发生一连串麻烦的事,如审讯、拷问之类,天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屋子里稍有趣味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更别说是有价值的东西了。而且有一个房间失火过。我不喜欢那栋房子,我也很庆幸马丁没有目睹那副惨状,他从孩提时起就很喜欢那个房子。”
“我实在觉得很奇怪,马丁竟然会操心房间内的家具,而不担心建筑物本身,”亚曼达自言自语的嘀咕。“小孩子会钟爱的是那个地方,而不是那个地方的东西。记得小时候,我们住在磨坊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磨坊外有一片垂柳,杨柳树下是一潭池水。可是,除了对杨柳难忘之外,房子里的摆设早已记忆模糊,没有很深的印象了。谈到屋里的摆设,我也有几许悲哀。”说到这里,亚曼达笑了笑:“我很喜欢那座磨坊,它是家族产业,到现在还在亏本经营呢。在山提欧迪尔也许还有些其他相当重要的东西,可是都已经被德国人拿走了。”
“总而言之,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梅格叹了口气,其中可以听得出解脱的意味。“我真的很高兴今天来这里,而且还找到这些信件,亚曼达。我要把这些信带回家,在玛莉的炉子上烧了。我这么做,马丁也不会有意见的,我现在知道了,我很肯定的知道。”
梅格摇晃着站起身来,手里拿着装信件的包裹。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一只棕色、瘦骨嶙岣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要她别动。
“等一下,”亚曼达小声说:“你听!好像有人进来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屏住呼吸。漆黑的建筑物静静躺在她们脚下,屋子四周紧紧裹了一层既浓又湿的雾气。远处的城市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外面街道上荒凉又萧条,浓雾有如一张阻隔的天毡,切断她们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起风了,这是亚曼达注意到的第一件事。从外面吹进屋里的风,夹带着一股清瑟的寒意,由下往上飘。抢先钻进屋里的是风,随风而至的是叭踏叭踏的脚步声。房门慢慢开启,一阵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掺混着座椅在木条镶花地板上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是乔夫,”梅格说话声音依然低沉,但是却可以听得出话语里的兴奋和快乐。“其他的人没有房间的钥匙。他终于回来了,回来找我们。”
“你听!”亚曼达很坚持,双手仍旧坚毅沉稳。“这个人并不熟悉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两人静静等待,楼下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近。有人在屋里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到处翻箱倒柜,找寻东西。梅格与亚曼达可以感觉出入侵者焦虑、愤怒以及仓促的心情,这种强烈的情绪穿透无边的黑暗直射梅格和亚曼达,不但准确且令她们惶恐。
“我们应该下楼吗?”在寒冷、空气又不流通的屋子里,梅格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生气。
“防火梯在哪里?”
“就在我们身后,在这扇窗户的外面。”
“你能不能顺着防火梯下去,到隔壁屋子打电话报警?千万不可以弄出任何声响,否则他会发现你。梅格,你办得到吗?”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那你呢?”
“嘘,试试看,看你可不可以办得到。”
楼下有扇门这时突然关闭,发出一声惊人巨响,响声后随即而至的是一片完全的宁静。当梅格与亚曼达竖耳倾听楼下的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