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谁辨他乡与故乡-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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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一切都在面前渐渐地崩坏,碎裂。只有一根细细的弦拉着他,但那根弦太脆弱了,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初九午后,崔乾佑挥戈西进,很快攻打潼关。哥舒翰拼死抵抗,奈何双方实力悬殊,最终只得率领残兵败将败走关西驿站。
叛军占领潼关,长安城门户洞开。
初十清早,百官上朝人数几乎少了三成。潼关被占,虽然消息还未曾传到长安城,但所有人都像是预知了什么一般,李隆基已经对朝政疲于应付,对于官员上朝一事,他无力再管了。
也就是这天早晨,很久不曾出现在朝堂上的御史左丞来上朝了。
朝堂上讨论的还是潼关防卫,主防派对于潼关消息全无的现状表示担忧,责怪主战派逼迫哥舒翰轻易出兵,主战派当然不甘示弱,两派人口沫横飞,其气势凶悍简直像是要放下斯文狠打一架。朝堂上李隆基面露疲态,不动如山地望着两派大臣们气势汹汹地对峙。只有少数人发现,平常主防派中态度强硬的御史台左丞,此刻手执玉笏静静立在那里,无论周围吵成了什么样,他也一动不动——李琅琊只是闭着眼睛站在那儿,仿佛是特意来看一出好戏的。
他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李大人?”赵仪然趁乱悄悄靠到他身边,“都吵成这样了,您也不说两句?”
李琅琊凤眼一撩看看他,又看看朝臣们。
“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回答教赵仪然一愣。
远远的大殿外突然响起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所有人都听过,争吵渐渐安静下来,人们骇然而不安地看向大殿门口,负责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官几乎是摔进了大殿,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高高的椽子上回荡着。
“启……启奏陛下!潼关失守!长安城门户洞开!”
一阵焦雷滚过了大殿,一时间居然能听见大臣们手中玉笏清脆的落地声。李隆基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龙椅上。死一般的寂静在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被皇帝打破。
“着……着哥舒翰带领副将立即组织防卫,如若有误……如若有误……所有将领满门抄斩!”
李隆基已经气急攻心,在这种时候居然连不能丧失人心的原则都忘了,“满门抄斩”这样的词就脱口而出。朝臣们中有些反应快的已经一头跪倒连连磕头,大喊陛下不可如此,可皇帝根本不听,早就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离开了。
李琅琊镇定得出奇,自始至终他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听到“满门抄斩”这个词,他闭了一下眼睛,一层比一层更惨白的脸色涌上他的脸颊。见李隆基已经退到后殿,李琅琊也不行礼,转身就走,他这一下转身转得太过决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李大人?”
“李大人……?”
赵仪然看看大殿上其他人,突然跟在李琅琊后面走了出去。李琅琊在前面走得急,赵仪然几乎赶不上,直到大殿拐角处,他看到李琅琊仿佛耗尽力气一般靠到了汉白玉的柱子上。
“这是在逼人造反……逼人造反啊哈哈哈哈……”年轻的御史台左丞无力地用手掩着脸,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中的绝望和某种极其隐晦的感情,让赵仪然浑身颤了颤。
皇帝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发往了关西驿站。
一切都无可挽回。
哥舒翰带着颜钧和皇甫端华等人,在关西驿站准备拼死抵抗的时候收到了这份圣旨。
第 56 章
(五十六)
哥舒翰拿着圣旨的手在颤抖,所有将领沉默地跪在地上,颜钧的头根本抬不起来,他很清楚地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颤,似乎所有的经络都扭绞在了一起。而他边上的皇甫端华,居然面色平静,仿佛那个“所有将领满门抄斩”根本不关他什么事。
“臣……接旨……”
初十当晚,燕山郡王,大将军火拔归仁带领骑兵包围驿站,火拔归仁进入驿站,对哥舒翰说崔乾佑大军已至,请他上马先撤。哥舒翰不知有诈,领着众将上马出得驿站。
颜钧略有点迟疑。
“这人来得好生奇怪。”他一边迟疑着往外走,一边如是对皇甫端华说。
端华只是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神态。颜钧发现,自从那晚上回到潼关后,这个年轻人已经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他现在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颜兄,他来得奇怪也罢——他那么多人,我们也不能不走啊?”
“可是圣旨上说……”
“圣旨?”皇甫端华撩起眼睛看了看他,转身去牵马,“嘁……”
这个轻蔑的音节让颜钧勃然变色,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喝止,驿站门口已然生变。两人出门,见哥舒翰已经被一群人牢牢捆在马上,火拔归仁一副小人得志的神色站在一旁。
“我劝元帅降了大燕,元帅不肯,我只能绑了您去献给大燕皇帝了!”
颜钧脸色惨白。“无耻小人!你怎敢叛变投敌?!”
“颜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情势随时改变,我也不想这样。”火拔归仁笑道,然后转向其他将领,“你们呢?”
颜钧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他骇然而茫然地把头转过去,正巧对上了皇甫端华的视线。夜色下,那个小将的眼睛里倒映着跃动的火光,仿佛他的眼睛里也着了火,不过那火焰是冷冷的,燃烧着愤恨和不甘,但颜钧在那里面完全找不出一丝对于火拔归仁的愤怒。颜钧感到喉咙间一阵剧烈的疼痛,恐惧如同潮水一般袭来。
端华漠然地、冷冰冰地看着火拔归仁,不说降,也不说不降。
“皇甫端华!!!”颜钧终于接上一口气,顿时疯了一般大吼,“你这是什么意思?!”
端华慢慢转过头。颜钧就是被这一瞬间他的眼神震慑住了,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方才冷冷的愤怒,而是被一片死寂取代,仿佛只是在方才的弹指一挥间,皇甫端华下了什么十分重要的决定。
颜钧看见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缺乏光彩。
“反正都是要死,颜兄,叫你守潼关,你守得住?最后还不是满门抄斩?”
“你……”颜钧给他噎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将头一扭,“我宁死不降!”
“好!颜将军,你有骨气!”火拔归仁冷冷笑道,“皇甫将军,你呢?”
“我——”皇甫端华张了张口,那些记忆的力量太过强大,潮水一般涌上心头,降?不降?李琅琊温和的笑脸似乎又浮现在他眼前,可那十九万的亡魂呢?为了昏庸君王的一句话,要白白牺牲多少条人命?那样的朝廷,还值得他们再用生命效忠么?何况那些凉薄的为君之道啊……守不住潼关,可是要满门抄斩哪……
“皇甫将军?您倒是说话啊?”
“我——”年轻的将领将头低了下去,凌乱的长发在面颊前面飞飘着,挡住了他的眼睛和脸孔。
“——我不降。”那句话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颜钧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好!一个个都挺有骨气!”火拔归仁恼羞成怒,这些将领一个个都不愿投降,似乎更在讽刺他自己的不忠不义投靠叛贼,“把他们都捆上,带走!”
崔乾佑诧异地看着皇甫端华被带到面前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小子!你居然没有死?——不过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嘛!”
端华什么也没有说,长长的发丝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光泽,纠结在一起,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失去生气,任凭对方怎么言语羞辱,也毫无反应。
其实事情不知是如何传错的。皇甫端华不曾投降,可他就是在战报中被传成了投降叛国的叛将。
“前金吾卫中郎将,今潼关副职守将皇甫端华,叛国谋反,其罪当诛!”
当这个消息炸响在大殿上的时候,李琅琊差点双膝一软就坐了下去。那一刻的感觉他根本无法形容,在他的后半生里,再也没有什么比那一刻更让他理解所谓“痛楚”的含义。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楚。
无法形容。
尽管他知道先前的圣旨很可能逼反武将,但真正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不能接受。李琅琊痛恨自己不够释然,可这哪里是痛恨就能解决得了的?他需要痛恨自己的事情太多了,不该去潼关宣旨,不该不拼死进谏,不该前瞻后顾考虑太多,不该……
也不该身为男子而对一个男子有情。
皇甫端华叛变。这六个字简直似一个阴郁的讽刺,讽刺他李琅琊前半生的感情都是个笑话。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明白,即使叛降,也不是端华的错。可生而为李家人,他是在割不断那些与生俱来的思想与灵魂深处的观点,那些所谓的背叛,欺骗,在旁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他们之间,不行。他和他的身份太微妙,微妙得连一点点不当的举动都可以毁灭一切。尽管这是幼年时两人就隐隐约约意识到的,那样残酷的本质,在他们一来到这个红尘就已经划定而不可更改——李琅琊是主,皇甫端华是仆。礼法、信义,都不允许仆对主的背叛,即使那样的背叛是不得已甚至在情理之中。李琅琊曾经多少次地想割裂那些与生俱来的观点,可是不行,它们似乎生长进他的血肉里,除非他死,否则永远也割不断。这使他不能原谅皇甫端华对朝廷的背叛,即使他自己心里也鄙视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昏君佞臣。
他悲伤地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是李家人。这是他李家天下。他永远逃不出自我。他耗费了多少年,都在试图和皇甫端华建立一个平等的关系,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可这一下打击来得多么沉重,李琅琊痛彻心扉地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不能免俗!
其实很多年以后,李琅琊曾经不止一回地质问自己,在那一瞬间,可以选择爱,也可以选择恨,选择爱,不过是继续倾慕,继续忍耐,可为何自己就偏偏选择了恨?这个问题在很多年以后他也一直答不上来,更何况当时。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出大殿的一瞬间,李琅琊彻底释然了。他明白自己后半生注定要生活在痛苦与矛盾中。
“御史大人?”有人不安地问了一句。所有人已经给惊恐和绝望逼迫得近乎发疯。他们只能转向年轻的、曾去潼关宣旨出兵的御史,希望他能给他们一点什么。
没有回音。李琅琊背对所有人立在宫门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目光俯视着殿前空旷无人的广场。他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个笑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这些人,无论是主战派也好,还是主防派也好,在这种时候,还能从自己身上问出些什么。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投向皇城脚下长安城一片飞斜走峭的画栋之下,斜阳染尽重楼,所有的建筑,佛塔、坊间的楼阁,都浸在一片血一样的色泽里。满眼的繁华,满眼末路的繁华。李琅琊慢慢抬起头,那动作雍容而略带傲慢,他紧紧闭上了眼,感受着傍晚凄凉的风拂过面颊,挽起额前青丝。——皇上啊!您看到了没有啊!这就是长安城啊,那盛满了君与臣多到几乎载不动的回忆的长安城啊!您圣心不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啊!
“……御……御史大人?”
李琅琊微微张开双唇。
“——天道不佑,为人奈何!”
这句话太过沉重了,宛如黄钟大吕的嗡鸣,震得所有人一阵惊颤,那意味深长的余音还缭绕在所有人心间,李琅琊已经衣袍一摆,翩然走下玉阶。他自己心中宛若明镜,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君君臣臣,臣臣君君,还有那些儿女情长,国恨家仇……问这穷恶仕途,滚滚红尘,奈何,奈何啊……
——天道不睿,为臣奈何!
他无声地笑了。所有大臣愣愣地立在宫门前,目送着那个翩然的人影,在长安城傍晚中凄凉而宏大的繁华背景中,渐渐远去。
第 57 章
(五十七)
李琅琊出得殿门就立刻回府。
“月筝!月筝!”
“夫君!”温柔而气质高贵的女人急匆匆地从房内走出,一把扯住李琅琊的衣袖,“夫君,怎么样啊?怎么样啊?”
“……败了。”李琅琊简短地说,从前那种略显优柔寡断的气质在他身上一下就不复存在了。
“啊!”颜月筝掩住口,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晶莹的水雾,“那妾身兄长他——”
“颜将军被俘,放心,”李琅琊快速地拥抱了一下妻子,“我想他暂时没有危险。月筝,你听好——”他双手按住妻子的肩,“你快点让下人收拾东西,只带少量细软,其余一概不要,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走?”
“长安城守不住了。”
颜月筝咬住牙,含着泪水点点头,转身就去了。她是武将家的女儿,做事从来不扭捏。
李琅琊目送着妻子进屋,无声地一叹。他推开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