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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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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没说话。
  目光非常炙热,找对象燃烧,我正在尽情自怜,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我有点恍惚。
  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么意图,他知道多少?
  经过昨夜那一幕,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他想怎么样,是很明显的事,不必周博士来分析。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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