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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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亮武功虽欠精湛,在武林中不过是个三流角色,但世情见闻却极其广博,是个江湖万事通。当年,他在龙虎山上学艺时,碍于资质,难以修习正一教高深武学,但闲时却爱向同门师兄弟打听武林中的轶闻旧事,时日一久,居然也积小成多,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对武林中诸教宗、门派、帮会的情形所知甚详,哪派有什么武功绝学?哪门武学的精要处何在?哪帮帮主内功修为如何,与谁有恩和谁有仇等等,都能说出个来龙去脉。
他习武难有大成,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已就是再练上个十年八年,终归徒劳,绝成不了高手,正一教武学虽是博大精深,犹如藏宝之山,他自已却总是那空手而回之人。又想与其在龙虎山上夏练酷暑,冬练严寒,成天吃苦挨骂,还要守诸多清规戒律,倒不如趁早回家,早谋生计,也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于是便辞别师门,重返故里,在家赋闲不足半年,方有常便登门聘他作护院武师,眼下又收了方破阵为徒,看来这后半生的衣着生计是有着落了。他平日思量,甚觉当日这决择非缪,只是心头尚有一桩苦恼,使他倍感困惑:正一教自来便是玄门正宗、武林大派,近年来又因徽宗皇帝崇信道教,恩泽所及,更是声名愈隆,如日中天,然而自已身为上清宫门下弟子,所学技艺却不足一哂,于此盗贼横行之乱世,深恐一着不慎,出了差池,损及师门盛誉。是以他平常对别人轻易不提自已乃是正一派弟子。
方破阵听了他的话,登时起了好奇之心,来了兴致,接着又问道:“师傅,他们三人是什么门派的?咱们正一教中也有这般厉害的武功么?”叶家亮道:“傻孩子,师傅又不曾亲眼见过他们施展武功,光凭你嘴上说说,哪猜得到他们的来历?纵是师傅亲眼所见,天下武学门派繁多,也不能光凭一招半式,就妄下断论,说他们是哪能门哪派的啊!”回答了方破阵前一句问话,对后一句却只字不提。
方破阵从叶家亮习武未满两年,除了一些入门初学的关窍,如马步、站桩之类外,叶家亮只教过他一套“鹤鸣八打”,除此别无其它。方破阵于正一教武学,学得者可说是皮毛之皮毛,眼下自然就不明白为何单凭一招半式,便无从知晓施招者的来历是何道理。正因其不懂,也就无从深究,捧着脑袋想了片刻,问道:“先前那人模样怪里怪气的,不是我们汉人,胡人也会武功么?”
叶家亮道:“怎么不会?少林派领袖中原武林五百余年,创派祖师达摩佛祖兼通一十八项绝技,一身武功惊天地、泣鬼神,你道达摩祖师是何外人氏?”方破阵摇头不知。
叶家亮道:“便是天竺胡人。”方破阵啊的一声,大感意外,道:“那徒弟今日遇到的胡人,定是少林寺的了。”叶家亮道:“这可不对了。咱们可不能因为少林寺开派祖师是位异族胡人,便说天下所有胡人都是少林寺的。”顿了一顿,笑道:“大和尚须剃光头,你可不能因此就说凡秃子便是和尚。”方破阵“嘻嘻”一声,自已也笑了起来。叶家亮续道:“那位胡人蓄留卷发,决非少林派传人。”
方破阵暗道:“我可真是傻到姥姥家了,把天下所有秃子都算归少林寺还嫌不够,连留发的都一古脑儿算上。”道:“那怪人不是少林寺的,那是别的什么门派?师傅,武林中还有哪个门派也是由胡人开创的?”
叶家亮听得此话,心中忽地一动,顺口道:“由胡人开创的门派,除少林一派外,倒无别家。不过,当今武林中另有一个声名显赫,内中武学高手如云的教派,却与异族大有干系。”
方破阵催道:“是什么教派?好师傅,你快说。”叶家亮道:“师傅也只是听旁人说起过,只知道这个教派自称明教,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却只管称它为魔教,……”见方破阵脸有疑色,似乎不怎么相信自已所说的话,于是贫开话题道:“阿胜,你跟师傅练武将近两年,当今武林中的事儿,师傅向来没和你说起过,去……”向门外一指,续道:“你去找条凳子来,坐在师傅身边,师傅拣些好听的,说与你听听。”方破阵大喜,忙跑出门去找凳子。
其实,叶家亮适才这番话中破绽甚多,想他既知明教声名显赫,又知教中极多武学高手,按理当是听旁人详谈细说过,怎会不明白明教与异族有何干系?显然是他自已心中别有隐情,不愿方破阵知晓,是以这才岔开话题,有意支走方破阵,免得徒儿问个不休。
望着方破阵兴高采烈跑出门去,叶家亮心寻思,“那日方七哥曾说魔教源于波斯异域,教中常有来自波斯总教的胡人出没。阿胜今日遇到到的胡人,莫非与魔教有关?那道人掌力收发自如,轻功绝佳,可不正是‘铜掌飞九天’仇道人么?他们来此偏僻乡村,所为何事?难道说是为了我入教这事?”思量至此,摇摇头,自已也是不信。接着又想:“听说那‘铜掌飞九天’仇道人仍魔教十大护法长老之一,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我叶家亮在江湖上只是个无名小卒,入教不入,岂能惊动此人?再者说了,我若是铁了心,绝意不入魔教,纵然是魔教教主邵十力亲来,又有何用?难道还吃了我不成?方七哥也真是的,千不挑万不选,偏偏看中了我,想拉我入伙,这可不是热心过了头嘛。唉,真是令人头痛之极!”
正想得出神,忽听方破阵在身旁说道:“师傅,你倒是快说呀。”回头一看,只见方破阵双手支颐,早已端坐在一旁,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正望着自已,**底下则是一张油光闪亮的竹椅,也不知从何处觅来。
他眼下被方破阵口中所说的胡人勾起一桩心事,此事令他长久难以委决,一旦想起,必定寝食难安。他此刻心中怔忡,烦燥之极,再无讲述当今武林门户诸事的兴致,对方破阵道:“阿胜,师傅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之事未办,眼下可没工夫跟你说嘴。你快去学堂,去晚了,可要挨先生罚啦。”方破阵一呆,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中老大不乐。叶家亮见他怏怏不快,也自有愧,加上一句:“你若真有兴致,待夜里师傅再说与你听。”
方破阵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离去,临出门时,忽又回头道:“师傅,夜里你可不能再说话不作数!”叶家亮眉头一皱,将手挥了两挥,道:“快去,快去,师傅几时说话不作数过了?”
方破阵出了家门,往义塾行去,一路上胡思乱想。行至竹林深处,暗道:“侍会见了阿肥,他不来惹我便罢,要是再来罗唣,我也不去告诉十三哥,和他狠狠打上一架便是,定要打得他求饶才罢。”没到义塾,远远便望见屋外场地上,一伙同窗学友正在玩耍,在玩那“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只见一名孩童骑在另一名孩童身上,右手中握了一柄木刀来回舞动,口里大呼小叫不已。方破阵走近一看,正是方肥骑在了方朋身上。方朋那条竹林中用来系竹子发力的裤腰带,此时正套在自已项上,被方肥抓在左手之中,想是被“大将军”权当马缰使了。方破阵也听不清方肥在嚷些什么,见他如此欺凌方朋,心中虽有不平,但恨方朋软弱,毫无骨气,便自顾昂头从他二人身旁走过。
方肥晌午离开竹林回到家中,父亲方七佛恰好外出未归,于时从厨舍灶头偷了一只炮仗,跑去候在弄堂口,待方腊和方破阵二人骑牛经过时,便点着引线,扔在了牛群之中。后来他见群牛受惊,狂性大作,始觉惧怕,等到那头大牯牛将方腊掀翻在地,扬蹄欲踏时,他一张胖脸吓得死白,更没半分血色,拔腿想跑双脚却偏偏不听使唤,挪不开半步。直到那道人现身救下方腊,制住群牛,他这才还过魂来,又见自身行藏已被方破阵发觉,怕他二人不肯饶过自已,于是赶紧溜走。此时他见了方破阵,犹有余悸,怕方破阵上前责骂,于是干脆装瞎作盲,给他来个视而不见,只顾将吆喝声喊得更响,捉强盗捉得越发起劲。
午课时,老塾师所讲的,是一篇夫子答鲁哀公问何为儒者之行的《儒行》。方破阵惦记着与师傅的约会,未曾用心听讲,老塾师讲解的什么“其自立”、“其刚毅”、“其举贤援能”等俱是右耳进、左耳出,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一心只盼日头快快落山,然而心中越是着急,时辰却过得越慢,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打前最先冲出了义塾。
这日晚饭餐桌上,菜肴丰盛,有一味辣酱爆肉丁,方破阵平时最是爱吃,但他今日却是食而不知其味。父亲方庚问起日间课堂所学,他也是含糊其词,答非所问,三口两口便将碗中米饭扒完,扔了碗筷,道一声:“饱了。”抬腿便去偏院。方庚对他素来宠爱,与他母亲周氏相对一笑,道:“这顽皮孩子……”也不以为意。
仲夏日长,天色尚明,方破阵刚出厅门,一眼便望见方腊在院中一株老枇杷树后躲躲藏藏,向自已招手。他迎上前去,笑道:“十三哥,你躲在这儿干么?想偷枇杷吃么?”方腊拉起他右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工夫说笑。出去再和你说,不要被你爹瞧见,免得回头又不许你同我玩耍。”出了院门,拣一僻静处,方腊正要开口,方破阵抢先道:“十三哥,你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眼下我可得去师傅那儿。”方腊心想“阿胜去他师傅处练功是正经事儿,我可不便打扰他。”道:“也好,等你练完功再来找我,我还在老地方等你,莫忘啦!”说毕,转身便跑,跑出数步,回头又道:“你可得快些来啊。”
方破阵待要说明今日去叶家亮处并非例行练武,已然不及,暗道:“什么事这般急急忙忙的?十三哥做事,大人们向来赞他稳当,今日是怎么了?”也不去费心猜测,来到偏院。
方府深宅大院,占地开阔,偏院虽是奴仆佣工居所,却也有二十来间屋舍。方有常因孙儿拜叶家亮为师习武,特意拔了间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与叶家亮独居,一来可防孙儿与奴仆丫头厮混,野了性子;二来这间瓦房院落开朗,便于孙儿习武练拳之用。
方破阵来到师傅住处,见瓦房门窗紧合,便料定师傅不在屋内:“如此三伏天气,师傅哪会呆在门窗关闭、密不透风的屋内,那岂不给热坏了?”心中难受异常,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师傅好不讲信用,我去和爷爷说,不跟他练武了。”他出身豪门大户,自幼锦衣玉食,颐指气使,仆从丫头待他有如众星捧月,唯恐服侍不周,从来无人敢拂逆行事,更遑论对他欺诈瞒骗了。养尊处优之下,他虽无骄矜之心,但也容不得旁人半点愚弄,叶家亮言而无信,他自然难以忍受。回身待要去禀明祖父,可转念一想:“我还是候在这儿,等师傅回来,要问他一句为何说话不作数?”拗性发作,伸袖擦去泪水,走过去一**坐在门前石阶上,专心等候叶家亮回转。
没过多时,忽听屋内一个声音说道:“七佛老兄,多谢你的美意。承你老兄看得起,不把小弟当外人,自愿作保,要引荐小弟加入贵教,可此事小弟已拿定主意,不敢劳烦你老哥再费心思。”
方破阵一喜,听出是师傅叶家亮的声音,暗道:“原来师傅屋里有客人,不曾出去,那我可是错怪他了。”起身向前数步,轻手轻脚去推屋门,双手刚要触及木门,心念忽动:“七佛兄弟?可不是阿肥他爹七叔嘛。他来师傅处干么?难道是为了日间我同阿肥打架,他来向师傅告状?待听他又是怎么个说法。”屏声静气,走到窗台下,留神偷听。
只听另一个声音说道:“前些日子贤弟可不是已答应了愚兄,说道要加入敝教了么?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地今日又反悔?家亮兄弟,不是愚兄说你,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叶家亮道:“兄长见怪的是,小弟生来就是个粗人,行事说话原不识分寸好歹,只一味莽撞。那日听老哥说起贵教诸般事迹,真是好生兴旺,教人羡慕不已,又听老哥说了贵教教主、长老和诸位舵主,知道他们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敢作敢当的大好男儿,小弟心中也是敬佩得很。怪只怪小弟那日多喝了几杯,不曾想得周全,便贸然答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小弟思前想后,终究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决意还是不入贵教了。还望兄长海涵,万勿见怪。”
话声甫歇,只听先前说话那人气急败坏的道:“这……这是从哪里说起!”
方破阵躲在窗下,听得房内叶、方二人对话,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知道日前师傅曾亲口答允方七佛一件事,是要加入一个什么教派,今日却食言反悔,心想七叔见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