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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信宫词-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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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帘子慢条斯理地挂下来,连成一串一串,在屋檐下刷刷地响。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宫中那些年老的宫女和宦官都这么说。在不忙的时候,时有宫人靠在门边,或蹲在房檐下,看着的天空下湿淋淋的一切,有点新奇。但是,当雨下到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的时候,没有人坐得住了。连那些十来岁的小宫女都明白,下这样的雨,见鬼了。大家都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作孽啊!”人人都牢骚满腹;还有些人,因为公事不得不蹚在水里来来去去,脾气愈发暴躁起来。未央宫里彻夜回响着的,都是哗哗哗的水声,还有它们的回音,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十多天以后,长安及近郊,已纷纷告急,水灾已把良田尽数淹没,居民损失惨重,请求政府紧急开仓放救济粮。又过一旬,大雨仍然不止,有些地方已水深过胸,死亡人数不断增加,已至千余人。宫中开始流传各种版本的说法,说长安街衢之中,到处都漂浮着巨大的树木、腐烂的老鼠、挣扎着的大白猪、游泳的鸭子、淹死的鸡。传着传着,后来就变成了满街都漂着大人小孩的尸体了。   

  刘骜忙得焦头烂额。他已下诏,丞相以下至都官令、丞都须投入救灾当中,并令治粟内吏从各地调粮食菜蔬进长安,以助贷贫民。各层各级的官员走马灯一样地来来回回,刘骜和王凤在白虎殿里为水灾一事,已经整整工作两天了。刘骜连寝宫都没有回过,累得嘴唇都起泡了。   

  登基也有几年了,这是刘骜所面临的最大的一次天灾。不能说他看见那些奏折上对遍地尸体惨状的描述没有沉痛之感,不,他对此还是相当难过的;不过,这对刘骜却是一个极好的参政机会,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太坏。很多具体的事务,以前是轮不到他来处置的,可这一次,这场水灾实在是太大,太复杂了,王凤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刘骜于是得以和王凤一起参与整个过程,紧张而兴致勃勃。   

  刘骜的隐忧还不是救灾。损失是可以弥补的,灾民是可以安抚的,可他知道很快就会有大臣要求他反躬自问了。不仅大臣会责问他,刘骜自己也在思考他到底哪里让老天不满了。自武帝的董仲舒以来,便认为如果天子圣明、大臣贤能,就可以风调雨顺,吉星高照;反之,则灾异频仍,天象错乱。由此一来,一旦出现日食、山崩、水旱灾、星宿异位等天象异常,皇帝就要换上素色服装,不吃荤腥,不近女色,迁居偏僻清静的场所,反省自己的过失,征求臣民的意见。而先朝皇帝还会下“罪己诏”,公开承认自己做得不好,一切罪责由自己担当,或者大赦天下。有时,在正常的祭祀典礼以外,还举办各类额外的祭祀或祈求仪式,以求上通于天。   

  刘骜不知道自己应该退让到哪一步,才能平安度过这次灾异,仿佛他就是水灾的罪魁祸首似的,可是,他是皇帝,他只能无条件承担责任,不能辩解啊。   

  他想起昭帝一朝时,廷尉史路温舒就认为汉家有“三七之厄”,也就是说,汉家的天命只有二百一十年。路温舒跟从祖父学习历数天文,他的这种说法流传已广,刘骜很难想象,假如谶言当真的话,该怎么办。近年来种种灾异越发密集,每次,他心里都会掂量一下这个“三七之厄”,潜意识里,未必不是怕应验到自己身上。幸好,此时距高祖皇帝得天下也不过一百七十余年时间,大汉的日子在我手中还长着呢。   

  在中午批完长安令丞的奏折之后,已经快五十岁的王凤终于熬不住瞌睡了,赶回阳平侯府休息。刘骜想起自己也十多个时辰没合眼,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正当他打算驱车回未央宫的时候,想起班媞已快要临产了,心念一动,便转道去了增成舍。   

  雨还在下着。刘骜掀开帘子,看着肩辇者蹚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在水中锵锵锵地走,有点于心不忍。刘骜示意宫人不要通报,他静悄悄地踱到班媞的寝宫。班媞正背对着他,跟几位宫女吩咐着收拾行装的事宜。   

  刘骜在后面接话了:“你马上就要搬了吗?”班媞回过头,看到他,便笑着腆着肚子走过来:“不知陛下驾到,请恕臣妾不能施礼恭迎了。阳禄宫已收拾停当,我明日便要去阳禄宫待产了。”刘骜过去扶着她,班媞才慢腾腾地坐下。刘骜轻轻抚着她的腹部,说:“看来,朕这些天要去看你,就得去阳禄宫了。”   

  “陛下可别这么说。臣妾待产要搬出宫中就馆,就是因为忌讳血之污秽,陛下怎么可以踏入秽地呢。而且最近雨水成灾,百姓罹难,陛下肯定国事繁忙,阳禄宫又这么远,何必呢。”   

  刘骜抓起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合着眼睛,摩挲着,看起来有点难过。班媞勉强笑着,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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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二部 五侯(2)         

  李平进来报告班媞,衣服被褥等行装分拣完毕,御医与宫中稳婆也已各自安排妥当。李平退了出去,班媞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陛下,今日起宫中戒卫加紧了,事情很严重吗?”刘骜说:“今天有一个九岁女童,忽然出现在句盾禁,层层关卡无人发觉,如入无人之境,令人称奇。朕决定这数月之内,宫禁加强戒备,日夜巡逻。”   

  她点点头:“禁卫加派守卫的时候,已知谕各宫,简要地说了该事。这的确令人起疑。”宫中闹鬼的传言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皇宫。大家开始都不信,现在天还没黑呢,哪里来的鬼。但事情说起来未免又过于离奇。句盾禁是少府的官署,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宫中侍卫森严,又非交接班时间,一个小女孩走进横城门,进入未央宫尚方掖门,这几处侍卫何止十人?连一只猫都逃不过。但她竟然一直走到了句盾禁,才有人发现。这个小女孩衣物普通,眼神单纯,的确是平常女童。她自称是渭水虒上人,父母双亡,交由伯父扶养,迁来长安,今日在大雨中玩耍迷路,误入宫中。刘骜刚刚派人去调查其户籍卷宗了,她句句属实。令人感兴趣的是,她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陈持弓。    

  班媞说:“这个陈持弓,虽然是寻常人家女孩,名字却带兵气,令人十分费解。小女闯入宫殿中,按说是象征着有女宠占据宫室的迹象。这个兆头不好。臣妾粗读过《易》,《易》说:‘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这名女童的名字有点像周朝‘檿弧’的征兆。陛下还记得周幽王褒姒之事吗?西周周宣王时曾流行过一首儿歌:‘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刘骜想起来了。周宣王时,镐京的少年儿童都在唱这首歌,意思是“山桑弓,箕木袋,亡周之祸害”。后来灭掉周朝的那位“烽火戏诸侯”、“一笑值千金”的褒姒,其实就是周后宫的弃婴,弓矢匠的养女。周宣王因为害怕这种谶言,曾经彻查后宫,杀尽天下造弓箭的人,结果正是他这些举动,反而促使了褒姒的出现,也间接导致了周朝的灭亡。   

  刘骜一听到什么“咎在后宫”就紧张了起来。这种在大臣的奏折上经常读到的熟悉论调又来了。班媞看着他脸上的阴晴变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说:“想什么呢?陛下是否想杀了这个女童,以免重蹈周王覆辙?”   

  见班媞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刘骜笑了笑:“怎么,朕脸上有杀气吗?”   

  班媞继续说:“如果臣妾正巧说中了,不敢阻拦陛下。只是,如果这是天意,陛下即使杀了她也无济于事。”   

  刘骜冷笑了一声:“又是天命。朝中那些儒生,他们所依据的就是你说的这些东西。你就相信这数年来的天象与灾异都是后宫引起的吗?真有那么灵验吗?”   

  班媞正想解释,忽然又泄气了。天命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能跟皇帝探讨的问题。祥瑞灾异这种东西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只看你信不信。可是,像孝武皇帝那种不敬天命、胆大妄为的态度,又实在是太可怕了。皇帝总有失德之处,更不会十全十美,如果听从上天的警诫有所收敛,倒是好事。她宁愿刘骜软弱一点、谦卑一点,那样反而是百姓之福。   

  班媞只得笑笑:“灾异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能够借此时兴利除弊,不是更好吗?依臣妾看来,杀掉这个女孩无补于事,只会令天下惊惶。暴雨已下了二十多天,人心惶惶,陛下如果不尽快给一个交代,恐难塞众议。”   

  刘骜看了她一眼:“听你这么说,好像你有什么办法?”   

  班媞听出来了,他有些不高兴了。班媞低着头摸着巨大而结实的腹部,好脾气地说:“陛下不必为难,臣妾倒是有个想法。陛下确实可以考虑削减后宫的用度。先从臣妾开始,一应裁减衣食用度,自增成舍以下,各宫美人斟情裁减;但长使、少使及以下宫女则无须削减,因为她们已经身无余钱了。这样一来,陛下既做出了整肃后宫的姿态,想必诸位大臣也会十分满意。”   

  刘骜诧异地看了看她:“没必要吧?何必为他们的几句话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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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第二部 五侯(3)         

  “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就罢了,难道还要成为别人批评陛下的口实吗?”她笑笑说,“我自己的用度已足够,皇儿以后也会有他自己宫中的份额。臣妾现在正受恩宠,在这种时候裁减,想必其他美人也不好反对。”   

  对这个女人,刘骜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就觉出自己的懦弱可耻:他,一个皇帝,连怀孕中的老婆都没法保护,还得靠她来帮他解决难题。班媞替他缷下了一个包袱,她在施恩呢。他既是感激,也有点难堪。   

  班媞看出他心里显然是同意了。刘骜本来就最相信天命,可惜实在是优柔寡断,凡事都不敢自己拿主意,又不想被人摆布,态度左右游移,才造成今日这种尴尬局面,既不能果断决策,又不能从善如流,什么对的就不听什么。这两三年了,班媞早就看透他了。   

  刘骜还待再说,班媞用手指轻轻压住他的嘴唇,撒着娇,说:“陛下,你就答应吧。”    

  刘骜一笑。好,既然你舍己为人,我便顺水推舟。   

  02   

  连日大雨,班媞受了凉,又因为要迁居阳禄宫,格外劳累。结果刚进阳禄宫还未安顿好,她就疼得汗水涔涔地下了。看来,班媞的生产提前发动了。宫中的稳婆上官妩赶到阳禄宫,一摸她的额头,火烧一样。上官妩慌忙令人做好各种准备。   

  班媞已经痛得无暇他顾了,只剩下一阵接一阵汹涌而来的尖锐的痛楚,就像是有一根棍子在腹内搅拌着她的骨肉,她的心肝胆肺。她觉得自己的腰被一寸一寸敲碎了。刚喘一口气,下一轮的疼痛又追赶过来了,把刚休息了片刻的腰再一寸一寸敲碎。开始,班媞还想忍着痛,可是忍着忍着就不由得嘶叫起来,直至她的嗓子像丝帛一样被撕成一缕一缕的,发不出成片的声音。   

  她累极了,累得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呀,因为哭也是要力气的。   

  旁边不断有人给班媞拭汗,不断有人安慰着她,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全都迷糊掉了,她浑身开始发抖、抽搐,不能自控了。痛苦一阵一阵地追赶过来,没有尽头。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无数次,班媞以为结束了。然而不。又有无数次,班媞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惜没有。她用力地闭着双眼,眼前是又浓又酽的一团漆黑,紧紧包裹着她,裹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班伯、班斿、班稚,那个花园,一幕一幕碎小得像蛋壳一样的陈年琐事,都闪闪烁烁在心里回放。那时,班媞还很小很小,班况多么疼爱这个小女儿啊。父亲把她扛在肩上,带着她穿梭在花园里,然后像陀螺一般飞快旋转,直到她咯咯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向父亲求饶。父亲教她认识园子里的各种花鸟虫鱼,她和兄弟们把花园里的窗棂门楣、花花草草都贴满了小布条,他们比赛着填诗作赋,比试着背经的速度……只有人之将死,才会有这么美好的回忆吧。她知道她要死了。   

  看到班媞虚脱过去了,上官妩把一瓢冷水泼到她的脸上,浇醒她。班媞浑身都泡在汗水和血水里,一被刺激,不由一声惨叫。旁边羊皮的椅靠早就被她抠烂了,李平和几位宫女还在旁不断地催她用力、用力,各人看得心酸,脸上都噙着泪。   

  上官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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