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词-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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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穿着皇帝的常服。
班媞也不看李平,说:“你回头让燕喜去我寝宫,帮你拿两帖药吧,留下疤就不好了。以后走路小心点。”她手里卷着书,走了。
短短的几步路,班媞两脚发软,总也走不完。她的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刚才提着的一口气,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漏,整个人瘪掉了。刘骜这是羞辱她吗?后宫有千千万的女人,她可以不听不看不想,为什么偏要沾惹她的人?为什么要把她推进和自己奴婢争宠的泥淖?班媞觉得自己吞了一只苍蝇,整个心口都起腻。可是,她是婕妤,她能和一个侍女计较吗?不能。她只能把这只苍蝇咽下去,还得咂咂嘴,表示满意。
李平照常服侍班媞的洗漱起居,正在给班媞梳头。在铜镜前,班媞看到李平那张姣好的脸,心头那根刺又扎了进来。她笑说道:“李平,你腿上的伤有无大碍?”
“没事,小小皮外伤而已。”李平轻快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班媞忽然认真起来,转换了话题,“李平,这也许是你服侍我的最后一天了。”她借着镜子,看到李平愣了一下,觉得意想中的效果达到了,又说,“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吗?不问问我要把你放到哪里吗?”
一刹那,李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硬硬地接了一句:“婕妤要把李平放在哪里,李平就去哪里,奴婢哪敢多问。”
班媞听出了赌气和怨毒之意,她笑了笑:“我想,妹妹敦厚稳重,在我身边多年,对皇帝脾性也了解,能为皇帝分忧再好不过了。以后,你就去服侍皇帝吧。相信他也会很高兴的。”李平停下手中的发簪,也从镜子里认真地看了看班媞,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二人不说话,也不动,僵持了好一会,还是李平先跪地俯身了:“婕妤,李平对不起你,你就不怨恨我吗?”
班媞扶起李平,笑笑说:“还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你我马上就要姐妹相称了。恭喜妹妹了。”
“谢谢婕妤成全。”
班媞又说:“妹妹正当受宠,到时别忘了替我这个过气的老主子美言几句。”
不知道为什么,李平隐忍不下去了。班媞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她冷冷地说:“婕妤难道以为奴婢会害你吗,何必那么酸溜溜?你从来都不肯直话直说,只想把自己装点得贤良淑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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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三部 张放(2)
班媞吃了一惊:“我虚伪吗?”
“你自己心里知道。婕妤现在一定很恨我吧?你却偏要把我送到皇帝身边,还对我笑成一朵花似的。你是成心让我羞愧,要让我和皇帝都觉得欠了你的吗?要用我们的无耻来衬托你的美德吗?”神差鬼使似的,李平豁出去了,“婕妤,你是一个好人,奴婢得到过你的很多照顾和好处,很感激你。这些年,也看到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体贴地顺从每一个人的情绪。可是你天生就不快乐,像一朵乌云,阴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驮得大家气喘如牛。不要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你的内心太自我了,你看不起任何人。”
班媞想说不是,可是潜意识里,她觉得李平说的都是真的。
李平一向不觉得自己讨厌班媞,可是,在班媞身边,李平活得沉甸甸的,就是无法轻松;这种重量和压抑不是李平自身的,而是班媞施舍的。班媞太忙着出淤泥而不染了,面对她,任何一位一心向善的女人都自惭形秽,可是都不喜欢。
李平撇下了几句狠话,还想再发狠,可是忽然气就泄了。她说不下去,话说得太重了,太多了,她的手脚冰凉。这种压抑是绵长的,缥缈的,然而又未尝不是自作自受。她整个就被一种沮丧的感觉击中了。说到底,是自己负了她,而不是相反。想着想着,李平忽然哭了起来。她规规矩矩,没来由地受到皇帝宠幸,难道她能说“不”吗?凭什么她就活该良心不安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受伤,很委屈,可是,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班媞也怔住了。她一天到晚就怕伤害别人,得罪别人,什么时候她连李平都得罪了?
眼看着李平在旁边拿着帕子在抽抽搭搭,抹鼻涕抹眼泪的,一句话不说光是哭,班媞忽然烦透了。到底谁偷人啊?为什么我被奴婢背叛了,被丈夫背叛了,哭的那个人是你?班媞更气恼的是,自己都被逼到这个分上了,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难道自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吗?
班媞把一双手绞在一起,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又猛然想到,自己这么若无其事地玩儿,在别人看来,便是极度蔑视。她又把眼光抬起来,停留在李平的唇上,脸色郑重。
其实李平只是在哭自己,根本没有看班媞。她哭了一会,实在没有理由哭下去了,又捡起发簪,脸上泪痕犹在。她用篦子蘸着头油,帮班媞整理鬓丝,一边说:“是李平太造次了,请宽恕奴婢的罪过,也请婕妤忘记今天的事。容奴婢再为婕妤最后梳一次头吧。”
班媞从发呆之中醒了过来,点点头。
“婕妤仁厚,这么多年都在照顾李平,李平没齿难忘。”这也是真的。李平承认,班婕妤实在待她不薄。在外人看来,班媞就是她李平的大恩人,而忘恩负义这种不光彩的名声,她是背定了。
班媞和李平之间的关系,仿佛就此全部消解了,一切归零,她们之间结束了,彼此都恨不得这个人不曾在自己的生活中存在过,不曾出现过。
02
内奏折,一写就是一整天。她在内奏折上称,李平温良贤德,举止端方,宜加封为美人,以广君嗣。她的笔下,止不住的溢美之词汹涌而出,李平被夸成了天仙,既美艳如花,又得体大方。这个贱人。如果她看了,到底会羞愧还是会感激涕零?
写着写着,班媞的泪珠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把刚刚写上的字浸染开了。班媞把笔用力地在缣帛上涂抹,把所有写过的字,全部涂成一块墨黑。
几乎写至天亮,班媞才拟完这一封折子。
直到刘骜收到班媞的奏折,他才知道,班媞已知他与李平之事。他忍住胸口的恶气,耐心地读完。奏折中表示,李平随同臣妾服侍圣躬多年,为人温文有礼,礼宜加封,诸如此类。班媞真不愧是宫中第一才女啊,文辞温婉,情感节制,谦恭诚恳,像是发自肺腑,无可挑剔。
刘骜的确已经私下允诺李平,一定会封她为美人,他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许?会冷笑、尖笑、冷嘲热讽,而班媞必会笑生双靥,然后亲亲热热地拉着李平的手道贺恭喜。无论是尖刻还是虚假,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然而,刘骜没想到,班媞先行一步了,她明白地告诉他,螳螂捕蝉,她就是他身后的黄雀,她看透了他。她总是比他高明,她永远是道德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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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三部 张放(3)
不,刘骜没有封李平为美人。他封李平为婕妤,与班媞平级。如果不是李平的资格差得太远,他恨不得直接把她晋为昭仪、晋为皇后,最好能把班媞活活气死。
在诏书里,刘骜赐李平姓卫,因孝武皇帝的皇后卫子夫亦起自贫贱,而得隆宠。这就似乎昭示了皇帝对李平无人可比的恩宠。无尺寸之功,又默默无闻,李平从奴婢直接晋级为卫婕妤,这在大汉的历史中,确属罕见。一时间,不仅后宫里,连朝廷上、命妇中,也对李平的由来大惑不解。一些心眼活络的臣僚已经赶紧打听李平的兄弟了,可是他们很失望地发现,李平父母早亡,只有一位资色庸常的姐姐,早已嫁为商人妇。李平未有身孕,娘家也绝无再出一位卫青或霍去病的可能了。
这就奇怪了。连李平本人都几乎害怕起来。她像所有的宫女一样,都对这个年轻俊美的皇帝心存性幻想,何况,这个男人还可以改变她的地位。刘骜数次瞒着班婕妤与她偷欢,她的确非常欢喜。然而,她一眼就看出刘骜虽对她的身体抱有兴趣,然而对她并无太深的眷恋,李平不敢承望能长久地霸占皇帝,只想着能封个良人,时间久了,加封为美人,留一点绮梦,也就是对她一生完满的交待了。忽然间,李平就飞黄腾达,直接被封为婕妤了,而且,种种迹象简直暗示着她被视为卫皇后的接班人了。她的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推测飞快地闪过,都来不及欢喜了。
如果说有一个人猜到原因,这就是班媞了。她领到了皇帝派人送来的赏赐,另赐了两个宫女,奖赏她举荐美人有功。可是,她知道,刘骜是故意的。他的多疑、猜忌,都是针对她,教训她的。刘骜已数年没有册封美人了,有些曾与他承欢的宫女也不得册封;而此次,刘骜一下子就把班媞身边的奴婢抬得比她还高。而且,刘骜这次的越级册封能被通过,正是拜班媞这一封写得非常诚恳漂亮的内奏折所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
谁都不知道李平为什么忽然蒙受贵宠。李平不说,刘骜不说,班媞也缄默不语。王太后曾疑惑地向刘骜询问过,其他妃嫔也在班媞跟前替她打抱不平过,这三个人各自以笑带过,不愿多说,彼此保留着对这件事的沉默和疏离。
这一个多月,刘骜每次来增成舍看望翼儿,都来去匆匆,班媞亦有意识地回避,两人甚至没有真正见上面。王太后为了让班媞安心照顾翼儿,还特许了她减少入长信宫请安的次数。
病好了,翼儿瘦多了。她是如此的安静,总是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之中,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班媞甚至害怕自己的存在,打扰了女儿的安宁。
除了照料翼儿,班媞仍然经常去石渠阁看书。可是,她的心定不下来。每一页的缝里挤满了这个人,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辩驳着他,鄙夷着他。恍恍惚惚,她记起刘骜曾伏在她耳边说着的绵绵情话,记起他蜜蜡一般的皮肤,记起他黠慧的笑。刘骜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赞美,比如,“我倾心于你磊落的男子气概”,让她无话可驳,心里窃喜。不可否认,刘骜是懂得她的。这些话像蜜糖一样又黏又甜,痒痒地灌进耳朵里。班媞内心都不相信,然而都笑纳了。
对着刘骜的誓言,班媞是保守而警惕的,她想,从不相信,便永不受伤。这样的感情,圆通,委婉,不伤身。可是,现在每次想到这里,鼻翼就酸楚得胀痛起来,她的泪水不由得一滴一滴地淌在书简上,漫渍开来了。她只能暗暗吞下自己的哭泣声。以为不伤身,还是伤了。我不过是一位弱女子,我也不想要经世济才,只不过因为情感无处投射,才不得不去读书。可无端端地读成了一位别人眼中的才女,却殊无快意。书只是我排泄苦闷的一个通道,怎么就成了我生活的所有内容呢?
这漫长的两个月里,班媞终于明白了,刘骜一直与她擦肩而过,却并不想见她。以前,他们也曾试过数月不见,班媞不介意,不萦怀。那时真是笃定啊。可现在,她知道不同了,她预感到永远的别离。从来没有过的悲伤,似乎正在从每一个毛孔里浸透进来,把她的眼泪都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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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三部 张放(4)
03
这几天,王太后来看过翼儿了,看她身体已大好,主张再送回温饬宫,交由专门的保姆调养。班媞只能同意,其实,她内心里也不愿意刘骜再来这里,不愿意面对。她厌恶那种时时萌发在心里的期待。
然而,就在班媞亲自把翼儿送回温饬宫之后,第二天晚上,温饬宫就有人来报,翼儿又发高烧了,水米不沾。班媞赶紧赶到温饬宫。翼儿紧闭着双眼,花瓣一般的嘴唇变成灰白色,迸开一道道血口子。无论班媞如何轻声地呼唤,摩挲着她的小手,也没有反应,翼儿一个人不管不顾地睡着,她的头,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全都不受控制地下坠着,沉得像秤砣。翼儿的肉身缩成小小的一坨,隔着被子一直烧过来,烧到班媞的手心里。
御医在一旁束手无策。他们告诉班媞,小公主先天不足,上次高烧已让她元气大伤。而且,她又没有求生的愿望,此刻只能听天由命了。班媞伏下身去,把脸贴着翼儿的脸,她觉得自己整个被烫伤了。班媞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御医:“是不是只要能把翼儿的高烧退下来,她就有救了?”御医被她看得倒退了一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