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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云海仙踪-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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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那以后;我每天战战兢兢地洗衣、烧火、打扫房间、清洗马桶……于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妓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使唤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鞭挞……短短半年;我流于了这一生的眼泪;终于渐渐不再哭了。”

    岩浆滚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李师师的侧脸;她嘴角微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毒。

    许宣想到她年仅六岁;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再难见着;只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馆里受尽欺辱;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听她接着说道:“老鸨嫌我年纪太小;不能接客;身体又瘦得跟芦柴棒似的;于不了重活;又将我卖给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馆。于是之后的三年多里;我从桃花洞被卖到了甜水巷;从甜水巷卖到了南北斜街;又从南北斜街卖到了矾楼。

    “矾楼是东京最热闹繁华的销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楼之首。由五座巍峨壮丽的楼阁组成;高三层;错落围合;彼此以廊桥相连。矾楼里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旧管弦并奏;灯火辉煌。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贾、三教九流……无不蜂拥而至;在此寻欢作乐。

    “那年我十岁;面黄肌瘦;琴棋书画样样未曾学过。买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里有名的老鸨;人前春风满面;人后阴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雏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听说过她的恶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从楼阁上跳下去;死也要死个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东摸西看了片刻;便让嬷嬷领我洗了个热水澡;送来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从没敷过铅粉;抹过胭脂;更没穿过如此柔软顺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嬷嬷领着我;来到矾楼后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门前杨柳依依;系着几匹雪白的骏马;夕阳照在的墙头的桃花上;绚烂如霞。我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秀丽的园子;左折右转;一步步就像踩在云端。绕过千奇百怪的假山;穿过曲折幽静的长廊;终于来到了池塘东角的一座楼阁前。

    “窗前长着几树艳红的樱桃;卷着绿纱帘;随风摇曳。琴声飘渺;和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与周围馥郁的花气;闻之欲醉。嬷嬷将我留在门前;一句话没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心里如悬着吊桶;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走开。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吟诵道: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那声音温和清雅;说不出的悦耳。

    “我呼吸一紧;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衣男子领着一个书童;绕过池边的假山;朝这里走来。他年纪约莫三十来许;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三绺青须;顾盼神飞;虽然谈不上如何俊美;却神采熠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双颊如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没瞧见我;依旧握着一节柳枝;轻轻地在左手里打着拍子;一边走;一边继续念道:‘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琴声如流泉;越来越响。他粲然转头一笑;又道: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琴声层层高上;攀到最高处;突然断绝;余音袅袅。

    “他终于瞧见我了;点头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乱;急忙转过头去。又听他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我虽然不识字;但在各大妓馆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通晓了不少诗词歌赋;明白词中意思。暗想;不知这池阁中住的是谁?他这番相思的话语是不是说给她听?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羡妒。”

    许宣心想;她说的这青衣男子想必就是曾任“提举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彦才名远播;填了许多名词;也自度了不少好曲;临安各大勾栏妓馆至今仍在传唱。这首《风流子》他便曾在酒楼里听过许多遍。

    此时炎风鼓舞;熔岩层层掀涌;四周越来越热。李师师沉溺在回忆里;恍然不觉;他听得入神;也丝毫感觉不到。只有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团;喉咙里发出“赫赫”的低吼。

    李师师续道:“池阁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道:你要是真的这般想我;就不会过这么久才回来啦。;绿纱帘徐徐卷起;一个红衣女子立在窗边;似嗔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几年里;我见了京城许多以美貌著称的名妓;但和眼前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无的庸脂俗粉。就连我;一个方甫十岁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青衣男子笑道:‘我这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经过七个驿馆;换了六匹马;却只喝了三碗水;吃了两碗饭;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觉;就连一个时辰的梦里也时时刻刻都是你……还不容易风尘仆仆;赶回到这里;却只换回你如此一声叹息;真真伤碎心啦。;

    “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来;自是牙酸肉麻得紧;但出自他的口中;却是如此诚挚动听。我年纪虽小;却听得耳热心跳;仿佛他是在对我倾诉衷肠一般。经过我身边时;他又转头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沛;这就是你新找来的婢女吗?瞧来倒十分伶俐讨喜。;”

    师师?许宣心中一震;突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她所说的这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师师?

    见他神色陡变;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错;真正的李师师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啦。几十年来;颠倒众生、祸乱天下的那个‘李师师;;才是我。”

    许宣又惊又骇;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脸皮;道:“原来你说的那张引得天下大乱的脸皮;就是出自李师师”

    李师师格格大笑道:“我早说过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左右来去不过一具皮囊;你又何必着相?”伸手在脸上一抹;忽然变成另一张容颜。

    许宣脑中轰然一响;火光彤红地映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与楚青红容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较之下;却又比楚青红美艳得多了。

    李师师指尖一弹;将手里的两张脸皮全都抛入了喷涌的岩浆中;双眸灼灼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柔声道:“许官人;现在你见着我真正的容貌啦。你说说;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赵官家为了我;抛却社稷;丢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零二章 美成
    许宣呼吸如窒;口于舌燥;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没有楚青红冷艳;也不如白素贞清丽;及不上小青妩媚;更不如李少微妖娆……但不知何以;却偏偏如夜明珠般璀璨夺目;让人难以逼视。即便所有这些绝代佳人并列旁侧;只怕也瞬间黯然失色。

    李师师嫣然一笑;摇头道:“可是那时的我;却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和那‘李师师;一比;更是自惭形秽;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暗想;原来李姥买我不是为了陪客;而是伺候她的。心里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

    “我虽然从小受尽了种种折磨;却咬紧牙关;从没妒羡过别人。但那一刻;看着那‘李师师;光彩照人地站在绿纱帘下;与青衣男子相视而笑;第一次涌出如此强烈的自卑与渴望;多么想终有一日也能像她那样呵。

    “于是从那时起;我不由自主地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模仿她说话的声音;模仿她弹琴的姿势;偷偷读书识字;看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弹她弹过的每一首曲子……就连她生病时蹙着的眉;生气时努着的嘴;也觉得那么美

    “不知不觉;我当了她三个月的婢女;也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性。她喜怒无常;忽冷忽热;高兴时温柔亲切;和蔼可亲;就算不小心打碎了她最心爱的杯子、弄脏了她最钟意的字画;她也笑吟吟的不以为忤;但生气时却凶狠冷酷;又打又骂;像是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李姥之所以买下我;是因为前一个丫鬟被她活活打死了;他们悄悄将她埋在了‘章台园;的池边柳树下。剩下的两个婢女畏她如虎;只要她脸色一变;就吓得远远得躲开。只有我;只有我从小捱惯了打骂;她疾言厉色也罢;鞭挞掌掴也罢;全都默默忍受;毫无怨言。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反倒待我越来越好;不再让我于重活儿了;动辄赏给我衣服和银两;让我陪着下棋弹琴;研墨扫花;就连吃饭、睡觉;也让我挨在她身边。高兴时还会教我识字念书;弹琴画画;甚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教我魅惑男人的法子。

    “那两个丫鬟又妒又恨;冷嘲热讽地说我定是她失散的妹妹;还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作‘李诗诗;。传入她的耳里;她非但不生气;反倒格格大笑;让所有人今后都叫我‘李诗诗;。于是从那时起;矾楼就有大小两个‘李师师;

    “那时她艳冠京华;每天想要入幕之宾的访客也不知有多少;门庭若市;她却常常托病;一个也不肯见。京城里的人都说她性情孤傲;眼高于顶;只有我心如明镜;她只是对周美成痴心一片;不愿负他罢了。”

    李师师脸颊晕红;眼波忽然变得温柔迷蒙起来;低声道:“我初到‘章台园;遇见的那个青衣男子;就是她的心上人、被称作‘天下第一词人;的周美成。我听过的许多歌;都是他填的词;作的曲。‘李师师;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也全都是因他而起。

    “那时美成在外地任官;隔上许久才能回京一次。收到他的书信;她便会欢欣好几天;得知他即将返京;更是喜悦得几夜不能入眠。他走了之后;每每伤心气怒;思念成疾;稍不顺心;立即大发雷霆。

    “有时她几日不下床;就让我一遍遍地念他写的书信。那些信中的每一句、每一字;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读给她听时;总不免心痛如割;又是羡妒又是难过。如果世上也能有一个人;这般想我、念我;给我写这么甜蜜的情话;填这么动人的词;我就算即刻死了;也甘之若饴。

    “有时我常想;我究竟是因为羡妒审;才喜欢上了美成;还是因为喜欢美成;才羡妒了审?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每念一封美成的信;便对他沉迷一分;那些字句就像楔子般一寸寸钉入我的心底;让我心碎沉沦;而不自知。

    “但是在美成的眼里;我依旧只是个羞怯胆小的小丫鬟。每次他回到‘章台园;;总是对我微微一笑;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两句;便匆匆地见她去了。但即便那短短的一瞬;我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每逢那时;我总是咬着唇;如坐针毡地候在屋外;既盼着审叫我;又生怕她真的叫我。他们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步也舍不得踏出楼外;不是倚靠着画画、写字;就是一起抚琴唱曲。

    “我屏息敛气地在一旁为他们端茶倒酒;研墨调筝;心里突突直跳;不敢看他。偶尔视线交对;他朝我粲然一笑;我总不免面红耳热;心慌意乱;不是打翻了砚台;就是摔碎了茶盏。审此时心情大佳;自然不会责罚。他温雅宽和;更加不会呵责;反倒拿我打趣;说些解围的俏皮话。

    “我从小见的男子;不是龟奴嫖客;就是被护院伙;动辄对我打骂凌辱;何曾这般温和体贴?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泪水差点儿便涌出来了。除了我爹和哥哥;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子;只怕就是眼前这至为熟悉的陌生人了。

    “他风度翩翩;妙语连珠;相处越久;对他便越发欢喜痴迷。与我渐渐熟稔后;他说的话、开的玩笑也渐渐多了;知道我会弹琴书画;颇为惊讶;很是称赞了一番;还兴致勃勃地亲自点拨。

    “当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勾画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颤抖;耳颊如烧;心仿佛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审却笑吟吟地在一旁望着我们;神色古怪。她一定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却不道破。

    “哼;在她眼里;那时的我定是可笑极了。可是她又怎会料到;有一天;美成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我这又可怜又可笑的黄毛丫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就在‘章台园;里待了三年。那三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贱为奴婢;除了矾楼哪里也不能去;但对我来说;只要能时不时地见到美成;只要能日日读到他写来的书信;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便是广阔无边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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