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都市小人物的浮萍命运:年日如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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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姓袁,叫袁国强,四十四五岁的样子,方脸膛,略显黑,有点络腮胡子,个头不算高,看上去壮壮的。师傅话不多,脸上挺严肃,这让曹大屯有些拘谨。车间主任把曹大屯向前一推,说,“袁师傅,把小曹给你了。”曹大屯两手攥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傅。师傅上下看了一眼曹大屯,点点头“嗯”一声,说:“走吧。”曹大屯跟在师傅身后朝岗位走,他盯着师傅厚厚的身板,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师傅没回班房,直接领着曹大屯来到造粒机面前。造粒机如同一个斜放着的大锅炉,足有七八米长,两米多粗,四周是铁梯子和不锈钢管道,前面是一条一米多宽的黑色胶皮输送带,伸进廊桥深处。又是一个庞然大物!曹大屯站在造粒机下面,觉得自己又变小了。
“别看这么大个家伙,其实很好操作,”师傅指着不远处墙上一个长方形铁盒子说:“看见那个盒子了吧?那就是开关,一按那个绿电钮,这个家伙就转起来,料浆进来后,会在里面被过滤、烘干,里面全是一排排的不锈钢小钩钩小刀刀,它们会正着倒着横着竖着把像泥巴似的料浆切成一点点的,然后在里面被滚过来滚过去的,变成一个个的小圆粒蹦出来,就成了硝酸磷肥。需要停下来的时候,按一下那个红电钮就行了。”师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方形铁盒子面前,伸出食指一按那个绿色的电钮,身后的造粒机立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曹大屯扭头一看,眼珠子禁不住瞪得溜圆,好家伙,眼前这庞然大物竟然转动起来。师傅的手指又轻轻按一下红电钮,机器又慢慢停下来。曹大屯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大家伙像一头温顺又听话的老牛。
曹大屯跟在师傅身后,听着讲解,不停地点头,心想如果真像师傅讲的这样,那就太简单了。
“到时候,领导们会站在这里,看复合肥是怎样噼里啪啦蹦出来的,哎呀呀,这么高的几座大楼,领导们会觉得复合肥造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实际上,就这个岗位来说,并没有多少技术可言,”师傅顿了一下说,“这个岗位最困难的工作不是在技术上,是打巴,每星期都要打一次巴,不懂吧?”
曹大屯的确没听明白,他瞪着眼盯着师傅。
“料浆是黏的,在造粒机膛壁上会越积越多越粘越厚,几天就结成一层厚厚的巴。不按时打掉,就造不出粒来了。这打巴可是个体力活,那得钻到这里面去,光着脊梁抡铁锤,又脏又呛,十来斤重的铁锤一抡就是几个小时。山西长治有这么一套设备,规模比我们这里大,去年我们在那里学习的时候,铁锤我抡得最好。我年轻时候当过几年兵,基础好啊,刚才我打量了你一番,长得跟根豆芽似的,你行吗?当然,我估计半年之内还开不了车,我的意思是,趁着离开车生产还有这么长时间,赶快巴结巴结主任,或者让你爹来厂里找找人离开这个岗位。我姓袁的说的是实在话,到时候想走可就来不及了。”
工厂 4(2)
听完师傅的这番话,曹大屯一下子蒙在那里。他万没想到,刚一见面,师傅会跟他说这些,师傅说这些话时,脸上不动声色,一点儿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十有*是真的,但师傅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是看到他过于瘦小不成?曹大屯愣愣地盯着造粒机,一时连扭头看一眼师傅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说的话你仔细琢磨琢磨。好吧,今天把造粒机表面和周围的管道阀门擦干净就行了。”说完,师傅扭头朝班房走去。
曹大屯抬头看一眼庞大的造粒机,心想,师傅这是给自己脸色看吧?这么冷的天,拿抹布擦一遍,不冻僵手才怪呢。但师傅的话就是命令,再说自己初来乍到,以后的工作还要仰仗着师傅呢。想到这里,曹大屯啥话没说,跟着师傅走进班房,挑了两块干净些的抹布就走出来,噔噔几步便爬上铁梯子。曹大屯擦得很认真,但他发现,设备的表面并不脏,看来,师傅和其他班组的人员经常擦。
尽管不脏,但曹大屯还是擦得仔细,一边擦,一边琢磨师傅刚才说的那番话,他的确从小体弱,到现在还偶有尿床的毛病,他曾经看过一份资料,上面说尿床本身,就是一件伤元气的事。不过,曹大屯此时却有些惊喜,他算了算,他已经半年没有尿床了,也许济南的水真的是好。至于师傅说的打巴,那就打吧,也许锻炼锻炼,他的身体会变得更好。他还年轻,不能整天想着让自己不干活呀。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师傅在下面说:“右边,那个红阀门。”师傅的声音吓了他一哆嗦,他忙回头朝下面看了看。师傅双手正捧着一个大茶缸子,踱着四方步,看他干活。曹大屯觉得师傅做得有点过,干吗呀这刚一见面?看来,这个师傅不好处啊,曹大屯心想,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
这时候,胖子出现在楼梯口,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曹大屯一看见他,本能地向下俯了俯身子,他想躲起来。可胖子一眼看见了师傅,问道:“老师,那个,那个曹大屯是在这里吧?”曹大屯只好直起身来,他扭了扭腰,手里还提着脏兮兮的抹布。胖子看见了他。
“歪门该吃饭了,你跟师傅说一下,咱出去吃饭吧。”
曹大屯瞅一眼师傅,此时,他多么希望师傅让他继续干活。可师傅点一下头说:“吃饭去吧,下午接着干。”
曹大屯一脸失望,他把抹布搭在铁栏杆上,走下来,走过师傅身边时,他说:“师傅,要不要给你买饭?”
“不用了,我自己带的饭。”
曹大屯洗干净手,跟胖子走出车间大楼。曹大屯并不愿意跟胖子一块儿去吃饭,他打心眼里不想再跟他们玩了。两个多月来,他看透了他们的德行。胖子又馋又懒,爱吃爱喝还不掏钱,每次总是想尽办法让他曹大屯付钱;那猴子呢,狡猾刁钻,比胖子还难把握。一个月百十块钱的工资,一不小心,刚发没几天就光了。曹大屯算了算,自己啥都没买,基本上都是跟胖子他们玩进去的,两个狗日的这是把我当傻瓜操弄啊。但曹大屯敢怒不敢言,他身单影只,有时候感到自己很无力,如同一根草似的,在野地里长大,被风吹进城来,城里的钢筋水泥根本无法让他扎根。他不敢得罪他们,他相信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他忍着等着,盼着早一点儿分车间分班组,并且祈求老天爷可千万别把他们分到一起。今天结果一出来,曹大屯喜忧参半,喜的是胖子和猴子被分到了湿线,而他来了干线;忧的是他和胖子都是四班,他们是三班倒,叫四班三运转,就是每天总有一个班在休息,其他三个班交接班,每个班八小时。也就是说,他和胖子总是同时在厂里上班,可以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两个车间紧靠着。这不,刚分开三个小时,胖子来找他了。
“你师傅这厮,太他妈的不是东西,有刚报到就让干活的吗?他这是欺负人。”在去食堂的路上,胖子骂了一路,“以后你不能太听话了,歪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知道不?你要反抗,知道不?”
曹大屯低着头,听着胖子骂街,一声不吭。
“这样,他要是真欺负你,兄弟,你吱一声,我喊几个哥们儿,把这人放挺,妈的你看他那张吊瓜脸。”
曹大屯看了一眼胖子,看到他由于说话兴奋嘴角处泛起的唾沫,心里实在是不明白,胖子为什么动这么大的肝火呢?难道是真的为他打抱不平吗?
食堂近了,炸刀鱼的香味迎面扑来,他看到胖子的喉结上下急剧地滚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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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 5
实际上,师傅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上夜班的时候,师傅泡一大茶缸子浓茶,跟曹大屯讲他在西北当兵时的故事,一讲过去的事儿,师傅脸上的表情就活了,说到高兴的时候,还手舞足蹈,师傅最愿意讲西北的姑娘和那里的风俗人情。师傅讲他有次跟战友去赶集,看到前面一个女孩掉了一块手绢,他哎了两声,人家好像没听见,他跑上去,想捡起来送给人家,就在他弯腰准备去捡时,一把被战友给抓住了,说:“兄弟啊,你想在这里扎根不成?”师傅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是前面的女孩看上了师傅,手绢是人家故意丢的。师傅如果捡起来,这事麻烦大了,第二天,人家会吹吹打打来部队迎亲的。每次说到这个故事,师傅咧着嘴,跟吃了蜜一样。师傅还喜欢讲另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他只身去连队送信,那时候没有自行车,靠走路,师傅穿过一片庄稼地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妇女,让师傅吃惊的是,那妇女敞着怀,两只乳房活生生地露在外面,师傅当时就傻在那里,更让师傅没想到的是,那妇女手托起乳房,竟然朝他走过来,嘴里还说着:“你吃,你吃。”这下可把师傅吓坏了,扭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师傅一讲到这里就坐不住了,他在班房里来回走着,那惊心动魄的劲头还刻在他脸上。曹大屯也爱听这个故事,听到最后,他会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刻,所有的烦恼都飞走了。
“这是你编的吧?”曹大屯说。
“真的,绝对都是真的。”师傅马上很严肃地说。
有一件事让曹大屯费解,师傅平时说话和讲他这些故事时,济南口音很淡很淡的,他说的也不是普通话,但话从师傅口里说出来,很好听,让人听上去很舒服。有一次,曹大屯禁不住问:“师傅你也是个老济南,你咋就不跟别人一样说济南话呢,从没听见你说过那些‘歪门、揍式’的?”
“你觉得好听吗?”师傅反问曹大屯。
曹大屯摇摇头。
“不好听你还让我说。”
“我倒想学,可咋学也说不地道,人家一听咱就不是济南人。”曹大屯笑了笑说。
“同样是老济南,这芙蓉街小王府街的人跟天桥那边官扎营宝华街人的口音就不一样,十里不同乡,一点儿没说错。你学济南话,实际上济南话很复杂。”
曹大屯倒没觉出济南话有多复杂来,在他耳朵里都一个样,只是自己真的学不会。
渐渐地,从师傅的口中,曹大屯了解了师傅家的一些情况。师傅家住在泉城路边上小王府街,离舜井商业街也很近,位置特别好,这也是师傅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儿。实际上,曹大屯住的东仓离泉城路也只有两三站地,但师傅说起来,就满脸的不屑了,说我小的时候,你住的那一带,什么东仓啊南岗子的,都是庄稼地。师傅有一个女儿,出版技工学校毕业后,分到新华书店卖书,说起女儿来,师傅直皱眉头,叹着气说,孩子大了不让人省心啊。
当然,师傅也知道了曹大屯的一些情况。曹大屯把家里和自己住父亲单位宿舍的事儿跟师傅说了,说到不如意时,眼泪差点掉下来。师傅说你们家也真够特殊的,农村一伙,城里一伙,你爹还到处跑,好多事情挺麻烦的。师傅还给他出主意,说你得想点办法,给厂里管后勤的送点礼什么的,要间宿舍,两个人住一间也行,慢慢来嘛,这样你谈个恋爱什么的,也有个地方去。师傅说得有道理,说得很真诚。但曹大屯还不如一个无头苍蝇,他连到处乱撞的能力都没有。还有一点,当然他不能说出口,那就是他根本不想来厂里住,尽管离济南只有三十多里路,但这里毕竟是个小镇,厂房周围全是麦田。我不能刚从农村出来,再回到农村去吧,曹大屯想。
反正曹大屯是一肚子烦恼,不知道向谁诉说。他整天皱着眉头,从农村带来的深色皮肤还没有变白( 也许永远也变不白 ),两撇黑黢黢的胡子还从没刮过,肩头整天不自信地耷拉着,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
有一天上中班,就是下午的四点到夜里的十二点那个班,刚接班不长时间,胖子就赶过来,一进班房,先点头哈腰地给师傅上烟。师傅拿手一推,说:“爷们儿,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不能抽烟。你不知道?”胖子尴尬地笑笑,忙把烟塞进盒里,坐在连椅上,两手揉搓几下膝盖,朝曹大屯使个眼色,便走出去。曹大屯皱着眉瞥一眼师傅,也跟着走出来。胖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前紧走几步,低声说:“猴子下了班没走,晚上出去喝一杯,我请客。”曹大屯早已猜到胖子的意思,他本来想一口回绝的,但在胖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今天没带钱……”
“歪门我请客!”
“我,我……”
“歪门瞧不起哥们儿是吧?”
“不不,我得跟师傅……”
……
“曹大屯,饭后机修上来修传送带,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哪里也不能去!”这时候,师傅在他们身后说话了。
曹大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