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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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小山丘的阴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进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吗?”我看似无意地,砖头望了昭昭一眼,无奈地发现,这丫头的眼睛就在此时陡然变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着陈医生,而是突然来到了护城河跟前的河滩上,水波都映进去了。
“我只认识冯牧师。今天无意中碰到他,就载他过来。几年前冯牧师是我的病人,他被别人误诊了,是我发现的。”他淡淡地说。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时候讲话的语气多少疏离些,有点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从哥哥身上挪开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说是被逼着受过洗礼。”
“那是在你小时候,对吧?”我插嘴问一句。
“那都是电影。”他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中国的基督徒是18岁以后才受洗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当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骄傲跟自信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方靖晖,方靖晖身上是有股傲气,也会把那种嘲弄的笑容挂在脸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时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那种平和跟爽朗可以让人非常舒服地忘记追问他是否真诚。而眼前的这个陈医生,我怀疑就算是他照镜子的时候,那种冷冷的蔑视都会像抛给别人那样抛给对面的自己。这就不是自视甚高那么简单了,他要么是个内心真正痛苦的人,要么就是个色厉内荏坐井观天的蠢货——我看多半是后者,长得一点都不帅有什么资格扮酷啊。
当所有人回到饭馆里面开始灌虾老板喝酒的时候,一片浑浊的聒噪声中,姐姐凑过来,把她的车钥匙轻轻塞给我,“等会儿叫西决开我的车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那把钥匙照旧躺在桌面上。待到陈医生和冯牧师告别完毕,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缕头发从额前拨过去,然后借着这缕头发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确地和陈医生刚刚掉转过来的脸庞撞个正着。陈医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们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见。姐姐笑了,“闹酒没什么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欢陈医生吗?我看也未必,只不过,她养成习惯了,她需要不断的证明什么。
陈医生略微迟疑了一下。姐姐说:“我喝了酒,我不能开车。”陈医生问:“你去哪里?”姐姐的眼睛从下往上缠绵地扫了一下,说:“你要回医院去吗?我家在城东新区,方向上倒是顺的。”陈医生终于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舒展,甚至可以说是温情的笑容,他说:“我不回医院,我去接我女儿,跟医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实我也喝了酒,我的车等会儿冯牧师来开,我打车走,再见了。”
姐姐的笑容简直深得带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却有点僵硬,姐姐说:“好。那么下次见。”等他走远的时候,她用力喝干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时候我听见她用一种轻柔得近乎耳语的音量对自己说:“我×他妈。”
姐,不是你自己告诉我,不要爱上瞧不起你地人吗?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伟大也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委屈吗?你说那种滋味一旦尝试过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经忘了吧?或者说,你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有没有一句算数的呢?
我轻轻地从我的椅子上走开了,躲远她,并且,让她刚刚给我的钥匙遗留在桌布上,那个最初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再若无其事地拿起来收好,就好像她从来未曾把它交给我,带着那诡异而笃定的神色。苏远智的短信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说:南音,我到龙城了。
又来到了那家小旅馆。
差不多和关门的声音同时,他几乎是蛮横地亲吻我。他的气息从头顶笼罩下来,把我和那几件他正在脱的衣服牢牢地绑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个倾斜的角度闯进我眼睛里,他没有刮胡子吧,下巴粗糙地划过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几条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间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发呆,于是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脊背。
他撞击我,带着新鲜的怒气,那频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几个月没见面的时候,重逢时分,第一次,通常会结束得很快的。
一阵寒冷从脊背那里蹿上来,我确定,不是因为空调。吓住我的,是我自己脑子里那种冷静的、嘲弄的念头,以及自己心里轻轻响起的冷笑声。“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实一向都不是个很迟钝的人。
“没有。”我静静地注视他,右手的食指轻柔地划过他的眉毛,我对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面没有镜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点惨,“前两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的身体,我知道,他有点不开心。浴室里花洒的声音传出来,水珠跌碎在肮脏的地面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蜗牛那样熟练地蜷缩成一团。终于可以和自己待一会儿了。我一边享受地闭上眼睛,一边觉得悲哀像个哈欠那样,慢慢地沿着喉咙爬上来,再紧紧攫住我的大脑,把我的意识像个塑料袋那样从里到外地翻了个面——是的,就是悲哀,为了我此刻的如释重负。
我暂时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误会跟猜想,随之而来的也不可能是那种澄明的、阳光照进来的喜悦。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对关于他的一切都这么倦怠呢?
当你听着别人洗澡,经常会在淋浴喷头被关上的时候,错觉整个世界都结束了。他走出来,捡起丢在地上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是体育频道,美国网球公开赛,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场直播。他坐到我身边来,像是逗弄一只猫那样,抚着我的脑袋,还有裸露在空气里的后背。“不去洗澡啊?”他轻声问。我翻过身来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团,抬起眼睛看着他,“我冷。”
他笑笑,抱紧我,我蜷曲的膝盖凉凉地抵着他的肌肤。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才不冷,你只是想撒娇。”我心里那种短促的冷笑声又转瞬即逝地响了起来。我要在心里面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它,不让它巨大的阴影投到我明明是真正温柔的笑容里。
我累了。
“我妈那天还在跟我说,”他拍了拍我的脑袋,“明年我们俩就大学毕业了。她说,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咱们俩的婚礼——你还记得这码事吗?”
“对的。”我想起去年那个惊心动魄的春节,真的只过去了一年多而已吗?为什么我觉得已经那么久了,“我妈妈昨天也说过,要是我们到了明年夏天,居然还没分开,就真的该办婚礼了。”
“居然。”他笑了起来,“你妈妈用的是这个词啊?”
“是。”我故作惨痛地点点头,“不过她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
“你真的决定了?考研很苦的,你到时候别反悔。”他说。
“不要小看人。”我轻轻地冲他的鼻子挥了一下拳头,“你总是喜欢把我想得很笨,很没用,然后你就开心了。其实昨天我们经理还问过我,明年毕了业,愿不愿意正式留在这间公司上班。就只有你才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枕在他的腿上,用力地往后仰了一下脑袋,努力做出仇恨的表情来,他皮带上那个金属的扣子贴着我的后脑,很硬。
他突然俯下脸来,坏笑着,在我耳朵边说:“干吗?又想招我?”
“流氓。”我像是被烫到那样坐了起来,我想我是脸红了吧。但是我心里有一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告诉他那件事呢?就是……经理问过我,愿不愿意留下来上班?不是决定了先不说的吗?是我自己也知道,“不说”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是不好的吗?
“今晚去我家好不好?”
“不好。”我用力地否决,“你去我家嘛。”
“我们家今晚没人。”他夸张着“没人”两个字,像是小学时代的男同学在炫耀一样新鲜的玩具,“都不在的,我爸最近常常不回来,所以我妈就跟她以前的同学一起报团旅游去了。”
“你爸为什么常常不回来啊?”
“接了个大案子呗。”他轻轻地抬起眉毛,“我也不大清楚是什么案子,我跟他又不怎么讲话。都是我妈跟人家聊电话的时候,我偶尔听见几句。好像是个特有钱的人,现在成了被告。关键是,这个人被抓起来以后,家里那班亲戚就如狼似虎地跑去瓜分他们家剩下的东西,他的公司被这班人搞得一塌糊涂,现在,这个倒霉鬼的律师费都快没有人来付了。所以我妈在抱怨。”
“真倒霉……”我抱紧了膝盖,“我是说你爸。”
“案子都接了,总得出庭的——那个被告在龙城算是个很有名的人吗?听我妈的语气,好像很多人都该知道他。”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在龙城,我知道的唯一一个算得上是有钱人的名字……就是我们老板。”
“反正姓一个特别奇怪的姓,像武侠小说似的。”他不紧不慢地套上了T恤。
我心里重重地跳了两下,“是不是,姓昭?”
他转过脸,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人……真有这么红么?”
在这个夏天里,如果找不到哥哥,去江薏姐那里总是没错的。准确地说,是去江薏姐借给昭昭的临时藏身的地方,总是没错的。姐姐把电话打过去,跟江薏姐按照管理互相羞辱一番,再关切地打探一下对方最近有没有新的男人,然后姐姐说:“喂,别怪我没有警告你,我第一次看见那个怪胎孩子的时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都害怕。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孩子浑身上下就是一股难民劲儿,煞气特别重……我没夸张,你看见她就知道了,换了我是你,我才不敢把自己家借给她,我怕招来什么东西……”
后来,姐姐气急败坏地跟我说,江薏姐非常柔顺地回答她,“西决跟我开了口,我怎么能说不?”我笑到肚子痛了,因为姐姐学得惟妙惟肖,深得精髓。
“装什么装,”姐姐愤怒地“呸”了一口,似乎我的开心给了她莫大的鼓励,“二叔的遗产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不能说不’了。”
“姐……”我用的是一种劝阻的口吻,虽然她的妙语如珠让我觉得由衷过瘾,但是面对这种刻薄我总觉得不忍心——江薏姐和陈嫣到底是不同的,成为江薏姐那样的女人,曾经是我的梦想。那种偷偷地想一想就算了的梦想。
哥哥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昭昭身上——不,用不着“几乎”,就是所有的时间。他看着她写暑假作业,他盯着她吃药,他给她补习那永远只能挣扎在及格线上的数学和物理——回家以后再神情愉悦地对我说:“她简直比你还笨。”偶尔,晚上,他会带着她回到我们家来吃饭。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就看到昭昭理直气壮地坐在哥哥的左首边,那个平时属于我的位置上。又有一天,晚饭后,哥哥要带着她去看暑期档的电影,我说我也想去,在哥哥的口型已经是“好”,但是声音还没出来之前,昭昭灿烂地笑着说:“南音姐,你不需要去陪着你老公吗?”
我用力地看着她,大约几秒钟吧,我幻想着我的目光是把精准和有力的锤子,可以把我沸腾着浓浓的敌意的眼睛像图钉一样敲到她脑袋里面。我非常清晰地告诉她:“不需要。”觉得依旧不解气,又追加了一句,“我需要干什么,不需要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那么多心。”——话音落下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里面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啊?难道还真怕她吗?
她讪讪地扫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哥哥像是什么都没觉察那样对我一笑,“那就一起去,动作快点,不然来不及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何,觉得眼中似乎仍然充满了怨气。我爸爸从我们三个身后经过,露出了一副看热闹的笑容,然后跟我说:“南音,身山带钱了吗?”
于是我愤怒地跟着他们二人出了门,愤怒地一言不发上了电车,愤怒地找到了一个单人的位置,愤怒地看着他们俩并排坐在我的前面,愤怒地在电影院门口买了一桶大号的爆米花——自然是没有昭昭的份,我一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再愤怒地坐在了哥哥和昭昭中间的位子上——只要在大家对号入座的时候存心挤过去就行了。后来,整个放映厅沉入了黑暗的水底。身后那排座位上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