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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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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在电梯门边,七嘴八舌的声音像飞镖那样从背后掷过来:“七层,谢谢。”“帮我按一下十二层,谢谢。”“十五层有人按过了吗……”我知道所以这些请求和感谢都是给我的,心里就有种微微的喜悦。因为我变成大人了。“那个妹妹,也帮我按一下九层吧……”我愉快地让我的手指放在那个“9”上面,看着它发光发亮,暗暗默念着:谁是妹妹啊,别小看人了,我也有结婚证呢。只不过,有个小问题,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坚强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赖床到快要迟到才有动力爬起来……实习生每个月有1000块的工资拿,乐观点说,每天上班、下班打两次车的话,如果不塞车,够用了。还以为暑假实习能存下来一点钱呢,唉,生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下午五点,主管来到我的电脑跟前,“郑小南,”她总是叫错我的名字,“办公室的复印机突然坏了,你现在到走廊边去,把这几份标书复印一下,绿色文件夹里的印两份,红色夹子里的印一份,黄色夹子里除了标书印三份,还有一张表格也印一份来给我。记清楚了没?”我抱起来那几个看上去像是交通灯的文件夹,“知道了。”“不准弄错哦。”主管又加了一句,“快点,我给人家发传真用的,别磨蹭。”于是我习惯性地飞奔出门,自我感觉很矫健地掠过走廊里一个又一个从容不迫的人。心里还在默诵着到底什么颜色的夹子里的东西印几份。

我是在飞奔回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苏远智的“未接来电”的。主管的位子上是空的,我想在她回来检查我复印的东西有没有出错值钱,我应该有时间跟他说上几句话。这样很好,我可以在谈话不那么容易进行的时候,随时告诉他,主管回来了,然后把电话挂上。

“南音,公司那边有没有人欺负你?”他的声音一如既往。

“没有啦,每天都要问这个,你盼着我受人欺负么?”我觉得,我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谁知道。

“什么话,我是不放心你啊,你脑袋转得那么慢。”

一时冲动之下,我想问:“你会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措辞跟她讲话吗?”当然,冲动而已,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笑了笑,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笑出来冷笑的味道。

“我是想跟你说,我可能……得晚几天回龙城。”

“哦,知道了。晚几天呢?”我甚至优点开心,他质疑的停顿后面没有接更糟糕的内容。

“你在呢没了兔子?”他语气惊愕。

“什么怎么啦,你说要晚几天回来, 我问你日期嘛……”

“你居然没有尖叫,耍赖,还有发脾气。太阳肯定是从四面八方出来了。”他夸张地感叹着。

“人家在办公室嘛……”对着无一人的办公室,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主管跟同事都在啊。”——你看,跟至爱的人撒谎,原来如此简单。

“郑南音,你也有今天啊。”他笑了,“我帮一个师兄做程序,没想到那么复杂,但是再推迟一个礼拜就一定可以回家去了,乖乖地等我,行么?”

“知道了。我现在得去做事情了,得去楼下拿人家做好的标书。”我当然没有任何标书要去拿,我只是想给双方一个挂断电话的理由。

“南音?”

“干吗?”我咬紧了下嘴唇。

“我想你。”

“我也一样。”

是的,我想你。这件事情,我没有撒谎。

一个同事走进来,诧异地说:“哎,妹妹,你还没走?”我茫然地把眼睛从手机上挪开,看着他,“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那么真诚地跟他微笑着,“只管让我去做事情,她说了回来要检查我有没有弄错的。”

同事开心得像是在听相声,“你刚才跑出去复印以后,她就下班走人了,诶妹妹,你也太可爱了吧?要不是我把手机忘在这儿回来拿,你打算等多久啊?

那个同事总是会把手机忘在办公室里,然后再折回来拿,一年半以后的某天,他一如既往地转回办公室拿手机,那一天有不少人在加班,还有人取笑他,说他好不容易逃掉了,为了个手机在返回来,也不怕被经理撞到又派下活儿来,究竟是怕错过谁的电话。他就这样一边跟大家调笑着,一边躲避着经理下了楼,在距离写字楼不到三百米的路口,被一辆失控开上人行道的越野车撞死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想起2009年那个盛夏的黄昏。他笑着对我说:妹妹,要不是我把手机忘在这儿回来拿,你打算等多久啊?

要不是他又把手机忘在那儿回去拿,他能活多久啊?


第八章 哥哥 

我趁着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医生的身上时,悄悄地站了起来。我是绕到饭店的后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虾老板的饭店所在的街道,应该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种在郊区经常见到的新修出来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灯全都是崭新的,可作为一个路人行走其上的时候,却总是有种甩不掉的怀疑,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错了人生。我的视野突然间就宽阔了起来,原来这饭店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属于旁边那家卖轮胎的店,或者是间汽车修理场。因为大大小小的轮胎堆成了好几座山。离我最近的那几个轮胎不知道是供什么庞然大物使用的,总之它们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种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轮胎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司空见惯了,可是只要它们像是长个儿那样地大到一定程度,便会活过来,胸有成竹地看着你——似乎它们也是虾老板那间饭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远处那座轮胎的山顶。那个山丘由无数个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轮胎组成。不用说,准是昭昭的主意。认识她半年,我算是总结出一件事:她对一切可以让她离开地面的东西怀着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也可以是飞机。站在橡胶的山脚下,轮胎们身上凹凸的花纹渐渐地从黑色里浮现出来,似乎是想要流动着延展出去,嵌进我脸颊的皮肤里。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安心——我从小就喜欢橡胶,还有汽油的气味。一阵风吹过来,原来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像是这荒山下面的蒲草。 
“郑老师,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觉得丢脸?”轮胎完全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看不见昭昭的脸,但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点起伏。 
“为什么要觉得丢脸?”哥哥笑了,“当然不会。” 
“你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才觉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这次没有笑。 
“如果我没有病呢?我没有病,我也没有考上大学,几年以后,你也会像记得那些最聪明的学生一样记得我吗?我才不信。”昭昭的语气简直像是耍赖了,“好,那我再加上一个条件,如果我没有这个可能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没有病,也没有考上大学,你也还会记得我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哥哥悠闲地叹着气,“如果你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没有病,没有被那个李渊跟踪过……什么都没有的话,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么好啊?” 
“今天的你才会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不对,郑老师。”昭昭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语气终于轻快起来,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不是在问自己有什么东西错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错的,我只是总在想,那些一定错了的事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错。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没错。” 
“所以郑老师,你会记得,对不对?我很怕别人忘了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她终于垂下脸,看见了我。
我只好做出寻找路途往上爬的样子。“你们俩是怎么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语气里的轻快多少有点假,所以我低下头,像是在确认脚下的那一小块带着花纹的橡胶是否牢固——装作完全没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脸那个瞬间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装作忽略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真的忘记的。那是一种真正的俯视,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她此刻坐在高处。她似乎更瘦了些,脸上的线条更有锐气,那种目光就沿着这道天作之合的轨迹准确的滑下来,弹到我这里的时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实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里突然在窃笑了,小丫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吗?或许,几个月前,我还真的在乎——那时她还住在我们家里,在深夜,我们俩一起挤在我的小床上闹别扭。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现在的我,心里似乎有个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个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热的,看上去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损害,但是这让我自己不能准确的感受我的心的温度了,好像怎么都行,好像什么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个凸出的轮胎边上,维持了平衡之后,用力把手臂伸给我,“当心,你的鞋可不合适这么往上爬。”——于是我顺水推舟地把手伸给他,多少带点夸张地摇晃了两下,顺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带轻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涨满了眼睛,我踩着一个很瘪的轮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个轮胎的圆心里,坐下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双腿并拢,非常小心地蜷起膝盖,让它们像两只长长的马蹄莲那样叠放在身体的一侧——没错,我是带点故意,想要做给昭昭看的。 
让她看什么呢?说不好。让她看看——她其实不怎么知道什么才算“女人”,让她看看,其实“轻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认,这有点肤浅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等我坐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虾老板的饭店屋檐上,嵌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护城河。 
“你们龙城的护城河其实是从我们永川流出来的。”昭昭得意地说。 
“乱讲。”这一次是哥哥在反驳她。 
“真的,是我妈妈说的。”昭昭认真地歪着头,“你们不知道的,我妈妈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爱得要死,尤其是说出“科学家”那三个字的时候,“别笑,我没骗你们,当年我妈妈是我们永川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妈妈跟我说,她有个老师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证明龙城这条河不是地理书上写的那样,不是黄河的支流,真正的源头就是那条从我们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个老师还说,永宣河在古时候是条特别壮观的大河,不像现在这样……可惜我妈妈没有念完书,就生病了。”她看着远处阳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忧伤地笑笑。 
“你妈妈,她是……”其实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大致已经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转过脸,看着我,毫无敌意的那种眼神,“也是血液的问题,不过好像比我严重得多。没办法,之后退了学回家。然后,就嫁给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脸庞转过去,视线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轮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后,很喜欢跟别人说这段——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跟着别人合伙做生意了,他们想低价从国家手里买一个煤矿的开采权。那时候,那个煤矿是我外公管着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给我外公送钱,我爸爸的那个合伙人也比不过人家,后来有一天,我妈妈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医院里在重症监护室外面跟我外公说,他愿意娶我妈妈,好好照顾她到最后。再后来,我妈妈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个煤矿,她总说这个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视一笑。 
饭店里的人们突然之间全体出来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轮胎们的视线中。冯牧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略微抬了一下头,那表情似乎是在谦和地跟太阳商量:借过一下可以吗?所有的来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对算是阴凉的地方站着。所谓阴凉,无非是那些硕大的轮胎投下来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师开始说话了,说的倒是平时电视上常常会听到的那些: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什么的。我刚刚想到我们也应该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尽到了礼数——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牧师已经说到了“阿门”。客人们都在这炽热的光芒下保持寂静,轮胎们最寂静,它们也是来宾,对这场婚礼予以尊重的态度。
“结婚不要去教堂的吗?”昭昭好奇地问,“这怎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呢?” 
“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小山丘的阴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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