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猫-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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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9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凌晨


　　　　　　　　1、一觉睡了十年的猫

　　　　猫是黑色的，四个脚爪白。

　　　　当时猫正站在一幢曾经是医院的酒店大楼屋顶平台上，任山风呼呼吹动它的尾巴。平坦的天空笼罩于它头顶，拥挤的城市展现在它脚下。天色已亮，星星们正逐渐退散，城市的灯火也在黯淡下去。猫听见汽车喇叭刺耳的声音，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这声音格外尖利。

　　　　昨夜猫才在地下仓库中睡醒，醒来发现已处于1998年的时间中。这使猫惊惧不安，因为它清楚地记得自己到这地方来的日子，那天是1988年9月20日。它竟然一睡就睡了十年！猫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一觉睡十年既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但它确实有在十年前生活过的感觉，对这个城市和这片辽阔深邃的天空，对脚下的大楼，猫都很熟悉，熟悉得能够区分出景物的差异和季节的更改。

　　　　猫从地下仓库摇摇晃晃地跑到楼顶，一路都在恍恍惚惚思考。它记得卤煮小肠的美味，它还知道地下阴沟里生活着极肥大味美的老鼠。可它不记得城市在夜晚有现在这么明亮这么热闹，它也不记得为什么跑到仓库里睡觉。猫倒是回忆起在屋顶和墙头散步，呼吸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那是在过去的过去。

　　　　过去的过去，这让猫糊涂。它希望问题简单化，答案明确，就像吃饱了肚子不会饿那么容易理解。过去怎么还会有过去？猫坐下洗脸，这是种复杂的让情绪冷静的工作：舔净前爪，用前爪使劲擦脸，然后再舔再擦，洗完脸后得继续舔净身上其它部位的毛。全世界的猫都是这样做的，用同样的姿态和同样的节拍。

　　　　我为什么非得是只猫？这个想法可着实吓住了它。醒来后，还不曾有过如此极端和叛逆的思想，居然对自己的属性产生怀疑和不满。可我真的是只猫吗？

　　　　猫惶惶不安，踱到平台的防护铁丝网边。天色已明朗，太阳红艳艳的，远方一层薄云，弧形的地平线上点缀着几座青色山峦。

　　　　世界倒像真实存在着的。

　　　　我当然是猫。我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我会跳跃翻跟头抓老鼠。我哪里不像一只猫呢？

　　　　有一觉睡了十年的猫吗？有会坐电梯的猫吗？有听得懂人类语言，看得懂他们文字的猫吗？你清楚这不是猫的行为，这不同寻常。

　　　　猫惊慌地跳离原地。周围并没有同类，怎么会用第二人称对自己说话，我疯了。它焦虑地在防护网前徘徊。猫觉察在自己意识深处，还有另一个意识纠缠着，让它不时产生些怪念头。它还不能明确那究竟是什么，但回忆出现了断裂，思维有了偏差。猫的心情沮丧，脚步沉重。连自已是不是猫都弄不清楚，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寻找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平台上陆续出现晨练的人。猫扫视他们，目光忧郁。他们看来是不会为存在头痛的。“谁家养的猫哇，嘿，还是四蹄踏雪呢。”有人走近它，猫警惕地后退几步，弓起背唬唬威胁。那人悻悻地离开：“什么嘛，也不知主人怎么调教的，好没礼貌的一只猫。”

　　　　主人！主人！对呀，我该有主人的。是主人把我从街上带回楼里，是主人让我留在库房等他。我和主人有着再见面的约定，在等他的日子中，我睡着了，一睡就睡了十年。

　　　　那就回到库房继续等待吧，另一个意识说。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好，我回去。猫对盯着它的人龇牙。主人两个字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猫内心暂时安定下来，对自已的属性也不再怀疑。本来嘛，除了猫自己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主人在哪里。十年，十年主人都不曾赴约。刚才经过走廊时看到的斑渍一下子鲜明了，猫倏地一惊，那些浅褐的斑渍不会是血迹吧？主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是忘记了它？猫更愿意相信后种设想。那么，去找主人好了。为了补上过去，为了重新开始中断十年的生活。

　　　　　　2、寻找不知下落的主人

　　　　于是猫开始在城市里流浪，用心捕捉着主人的踪影。猫记不清主人的模样，也记不起主人的声音。但它肯定处己能从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辨认出主人，肯定能将主人的气息与所有人的分开。主人的气息，一定特别温暖舒适，猫断定。

　　　　猫发现在酒店楼顶看见的城市委实大得可怕。城市和十年前已大不相同，是一种精神面貌上的差异，使它很不适应。猫趁着夜色搜寻每一个院子，每一幢楼房，每一家商店。整整一个月的忙碌，它才走遍了三条街。而城市有几千条大大小小的街道，有几十万个院子，几十万幢楼房，几百万居民。

　　　　这样能找到毁约的主人吗？能找到丢弃它，要它用十年时间去等待的主人吗？猫不止一次问自己。这样耗费精神找下去，值得吗？如果真的是遭到了遗弃，再去找他，不是有点儿死皮赖脸吗？

　　　　这时猫便想第一种可能。主人遇到了意外的事，因而无法来找它，带它离开。可是主人会遇到什么意外呢？猫不敢多想，也许主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里了。

　　　　搜寻到底有没有意义？猫的第二意识常常质问它。猫被问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你说什么有意义？我总不能是街上的野猫吧？你就是野猫，在墙头和屋顶自由奔跑，呼吸晨雾，追逐月光，不受拘束的一只野猫。这声音在猫的脑海里回荡，竟久久无法消散。

　　　　猫起初还能抑制矛盾的心情，继续它的追寻：白昼露宿屋顶或墙脚，夜晚接近人类。城市的空气混沌污浊，它必须加倍细心地分辨，以期能找出主人的一点点蛛丝马迹。

　　　　夏天很快结束，秋天来了。城市流行感冒和给古诗谱曲，猫常听到的一首曲子叫《越人歌》，里面有两句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特别对猫的心，它每次听到都要把整首歌听完，一边听一边为主人不知自己寻找他的艰难而伤感。

　　　　猫适应了1998年的城市，它渐渐熟悉厨房的油烟，熟悉男人女人无聊的争吵，熟悉小孩撒娇和撒泼的不同，熟悉老人历经沧桑的无奈和中年人负担沉重的愤恨。整个人类像缤纷的万花筒，让猫眼晕。猫也认识了好些同类：娇贵的，慵懒的，淘气的，无知的。它们从未见过老鼠，悠闲地生活在人类的客厅中，一律干干净净肥肥胖胖。同类们对它选择的生活道路不以为然。“找个随便什么人家收养你吧。别再费心找旧主人了。”它们劝它。这样会有温暖的沙发，热气腾腾的食物。猫知道这样的确很好，它也不想流浪。但依偎在陌生人膝盖上打盹，总是很别扭的，除非是主人。找到主人便可以停下歇息，便有了归宿。一想到这里，猫的疲倦就一扫而光。

　　　　但你能接受被人豢养，作附属品和玩物的命运吗？

　　　　我能。猫拼命地在心底大声喊，反抗那另一个意识的嘲笑，但这反抗很是脆弱无力。它瞧不起家猫，本能地厌恶它们自高自大又奴颜婢膝的顺从品性。它有时竟会因此而恐惧，害怕自己真的是它们中的一员。可它们是一个大群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它们不孤独。

　　　　猫越来越矛盾，家猫？主人？野猫？日子就在矛盾中过去。天气越来越冷，早晨的草丛里，已经撒上了白霜。猫现在需要很多时间寻找食物。老鼠、昆虫都不再容易逮到，猫有时不得不吞咽草根。去商店或居民家中找吃的十分冒险，动辄会遭毒打甚至有生命危险。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有时真过了头，猫不相信吃掉一两块肉就会给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人在这方面未免太小气，小气得有点神经质。猫对人一天比一天更没好感了，只有过去的主人除外。

　　　　城市下了第一场雪，猫差点冻僵。它找到一座古老的钟楼栖身，很少外出。猫常常蜷成一团，躲在堆于楼角的杂物中。这时它倒希望再来个十年大梦，好忘记寒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北风，但偏偏睡不踏实，一点轻微的声音就能把它惊醒。过去，过去的过去，不知下落的主人，搅得它准以入眠。

　　　　　　3、猫有了外星人概念

　　　　这一天猫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十几个人就吵吵闹闹上了钟喽，把猫的困意吵掉了。他们推动沉重的棰木，敲击那口有上百年历史的巨大青铜钟。悠扬的钟声里他们互相拥抱，兴奋地喊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猫对自己说。猫的眼眶不觉潮湿，泪水慢慢流下脸颊，在钟楼里最深最黑的角落里。所有关于主人的信念猝然瓦解，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孤寂。

　　　　新年快乐。那另样的声音在猫的意识里清晰地说。你还要寻找主人吗？

　　　　我真的是野猫？

　　　　当然，你从未在人类的家庭中生活。你不需要主人，你有自己独立的个性，从不依赖谁。

　　　　你呀你的，好像你和我不是同一只猫似的。

　　　　你是猫，而我不是。

　　　　猫抬起爪子拭擦脸上的泪水，竭力不问你是谁。这种问题很愚蠢，聪明的猫不会纵容自己有精神分裂倾向。

　　　　瞎扯。另类声音洞察它的心思。你要是真聪明就该记得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这多少有点滑稽。猫不该懂得外星人这个概念，但是我懂。我知道生活的世界是颗叫地球的星星。天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每颗星星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有些世界很像地球，也有植物、动物和人。

　　　　外星人跟地球人长得差不多，他们说宇宙的进化法则有相似性。对了，我见过外星人，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能和他们交谈，通过意识。但你怎么会知道？猫质问。

　　　　另一个意识忧伤地笑。我就是那外星人中的一个，是让你走进飞船的071号。

　　　　不可能！你怎会在我的身体里？

　　　　只是我的意识在你的脑子里。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猫放下爪子。这我不能理角。

　　　　精神有时是可以脱离肉体单独存在的。这十年来我一直裹在你的意识里昏睡，现在终于和你清清楚楚地分开了。

　　　　纠缠的感觉顿然消失。有一股意识从猫的思想里分离，独立清晰而坚强有力，不再模糊难辨。猫可以和这股意识对话，却不能支配或探测。猫顿觉轻松，神清气爽，脑子里的混沌状态结束了。过去，过去的过去，全部连贯起来，和现在之间再没有那十年的睡眠阻隔。但猫还需要确定。

　　　　约定是怎么回事？

　　　　我和094约好在库房碰头。你还记得094吗？拦着不止你碰我们采集的标本的那个。

　　　　是的，我记得。原来约定和我并没有关系。

　　　　猫忽然跳到钟架上，在它脚下的大钟早已沉寂。兴奋的人群也已离去。淡淡的晨曦透过木雕花窗投射在钟上。

　　　　我没有主人，我是一只野猫。根本就不会有谁为我伤感，给我一个归宿。

　　　　失望从脚底板开始迅速流遍猫的全身，这就是半年辛苦的结果。很好，我不是那些笨蛋家猫中的一个，我是有独立个性的。这很好。

　　　　眼眶又一次潮湿，猫闭上眼。新年的阳光照在它身上，阳光是温暖的，但无法驱散它内心的悲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猫。071温和地抚慰它，我和你在一起。

　　　　　　　　4、两个外星人和一个地球小姑娘

　　　　漫长的走廊，血迹，渐近的杂沓脚步声。强烈的憎恶气氛从走廊尽头涌过来。

　　　　猫立刻醒了，血腥的味道还在它喉咙里。自从071的意识觉悟，它就开始做这种梦。

　　　　我受不了，071，那梦太真实恐怖了。猫抱怨。

　　　　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你记起来了吗？

　　　　我当时在场？在那个酒店。噢，十年前是医院的地方？

　　　　是的，你一直悄悄跟着我们。我曾想让你回去，那医院里充满危险，但你不愿意。

　　　　我要帮助朋友。猫记起所有的事情，当它第一次看见银白色飞船降落在废弃的建筑工地上时，它非常兴奋。猫的本性多疑，但它却从外星人清澈的眸子里看到坦诚。于是这些不同于人类的异族向它伸出手时，它扑跳着立刻就接受了他们。它厌恶人类，瞧不起人类，它一直过着孤独的日子。它需要朋友，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

　　　　我和094穿越了200个光年才到达地球，我们原先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我们只是奉命考察银河系的边缘，071回忆。旅行本来很顺利，还和另一个星系的探险飞船结成伙伴。从太空中看地球真是美极了，我们想在它的蓝色大地上散步。可进入地球大气层时却遭到导弹袭击，两艘飞船都不同程度受创，被迫降落。

　　　　人类神经过敏，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过了头，猫评价。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