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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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觉得仿佛又懒洋洋、美滋滋地跨马立在山坡高处,望着底下阳光灿烂的山谷。酒力传到了两条腿里,一时又勾起了当年马鞍子叫太阳晒得烫烫的那种愉快的感觉,连热烘烘的鞍革和汗腾腾的马匹在他身前身后散发出的那一股气味也仿佛都闻到了。身上一热,他似乎又看到了敌尸横陈的青山沟里的那一派耀眼的阳光。他想起那个俘虏死前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连串的冷笑,笑声透过那两片紧闭的薄薄的嘴唇流了出来,好象病人神虚体亏,止不住直淌口水似的。“他妈的!”在冷笑中他还轻轻骂了一声。威尔逊此时的心情却好得出奇。他喝得浑身舒畅,觉得有点醺醺然了,模模糊糊还有些色迷迷的想头一阵阵撩拨着他的心。他渐渐动了火儿,有些按捺不定。特别是想起了春情荡漾的女人身上那股撩人的汗气,他就兴奋得鼻翅一掀一掀的。“这会儿要是能有个女人让我拥在怀里,要我什么我都舍得。我碰到过这么回事:我在镇上大旅馆里当茶房的那阵子,镇上来了个小小的乐队,乐队上有个女歌手住在旅馆里,她老是不停地按铃,让我上她房里送酒送茶的。哎,那时候我年纪小,又不会看风色,有一天上楼到她房里一看,见她脱得一丝不挂,巴巴地在那儿等我呢。不瞒你们说,这一来我就有整整三个钟头没有下楼去照应买卖。她对我真是百般奉承,巴结得什么似的。”说着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从此她每天下午总要跟我亲热一番,足足相好了两个月。她还称赞我,说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我。”他点上了一支烟,眼镜背后的那对眼睛闪烁着光辉。“我这人可不是个饭桶,这谁都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会修,不管什么样的机器,到了我手里从来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可我只要一碰到女人就糟糕。好多女人跟我说,象我这样的男人她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手抹了下那宽大的前额,顺手又抚了抚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女人的日子,也真是难过阿。”说完又喝了口酒。“我在堪萨斯还有个要好的姑娘等着我呢,她不知道我是有了老婆的。在赖利堡受训那阵子,我跟她打得火热。那小妞儿至今还老是写信给我,这事雷德可以作证,因为信都是雷德念给我听的,小妞儿还巴巴地在那儿等着我回去呢。我常常去信对我的老太婆说,别再给我写这套婆婆妈妈的信啦,她要是再孩子长孩子短的,老是钉着我问为啥不多寄些钱回家,我就要跟她一刀两断。啐,什么玩意儿!倒是堪萨斯的那个妞儿,我觉得好歹还比较看得上眼。她给我做的饭呀,那可真是没什么说的。”加拉赫鼻子里一声冷笑。“你们这班南方佬也真是,啥事都不管,成天只知道搞女人,贪嘴巴!”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更大的乐儿?”威尔逊的口气还是那么平静。
“能够一朝发迹,难道不好?”加拉赫说。“辛辛苦苦地工作,心里总该有个巴望吧?”铁板的脸上始终不露一点感情。“我就要做爸爸了——此刻我在这里稀里糊涂喝酒,家里孩子不定已经出世了呢——可我直到今天还是交不上好运,有什么办法!”他气呼呼地轻轻感叹了一声,紧接着就把身子往前一探,一副急巴巴的样子:“不瞒你们说,我以前常有这样的情况:有时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心血来潮,感觉到自己是块大人物的料。”说到这儿他恨恨地顿了一下。“可我偏偏净碰到些倒霉事儿,弄得一直发不了迹。”他怒气冲冲的,象是在找合适的话儿打算再往下说,可是结果却什么也没说,闷闷不乐地把脸转了开去。
雷德这会儿已经很有了几分醉意泊以为见多识广,无所不通。“哥儿们哎,你们还是听我的吧……我说你们一个也别想发得了迹。你们都是好人,可你们……你们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没什么说的,永远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
克洛夫特一阵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加拉赫的背,把脸一板,大声说道:“加拉赫,我看你是个十足的混蛋广他现在只觉得满腔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见到什么都觉得可乐。“还有你,威尔逊,你简直……简直是条淫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色鬼!……”他说话舌头都大了,跟他一起喝酒的虽说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可还是以不安的眼光瞅着他。“依我看哪,你准是翘着那话儿出娘胎的。”
威尔逊格格直笑。“我也疑心毛病就出在这儿。”
大家一听,哄地笑得前仰后合,克洛夫特摆了摆头,仿佛脑子里闹得发昏,得赶紧定一定神似的。他说:“我有句话给你们说。论人呢,你们都是好人。胆小,怕事,不过都是好人。你们的心眼儿都不坏。”说着嘴巴一歪,不自然地作了个笑脸,可是马上又冲口笑了出来。他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比如咱们这位‘日本崽子’,就是最够朋友的。是不是‘墨佬’这无所谓,反正他就是行。哪怕就是老雷德吧——这老小子不开窍,老是倔头巴脑的,迟早我总要一枪崩了他——可哪怕就是老雷德吧,其实心地也是不坏的,只是干出事来糊涂罢了。”
雷德听得不寒而栗,好象牙齿叫一支钢钻刺了一下似的,顿时连酒都吓醒了。过了一会,才说:“去你的,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哈哈大笑,快活得什么似的。他特意还点了一下:“该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雷德心里闷闷的,眼皮也沉重了起来。“听明白了吗,你们都是好人哪,”他说着还似指非指地把手一样。
格格格,突然克洛夫特一阵傻笑。这样的笑声出之于克洛夫特的口,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不错,那傻小子扑通一声翻身倒在地上,倒真是象加拉赫说的,好比一只刚拧断了脖子的鸡。”
威尔逊也跟着他格格地笑。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夫特在笑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管这些。在他的感觉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化开了,模糊了,可又使他感到那么惬意。对这几位一起喝酒的弟兄,他只觉得无比亲热,晕晕糊糊的脑子里把他们看得那么崇高而又亲切。“咱威尔逊决不会拆哥儿们的台,”他笑嘻嘻地说。
雷德哼了一声,抹抹鼻翅儿——他鼻子都麻木了。那么多事凑在一块儿,又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弄得他不知所措,心里恼火得要命。他说:“威尔逊,你这老伙计好是好了,可惜不中用。我告诉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人都是不中用的。”“雷德喝醉了,”马丁内兹说。
'正文 第41节'
“对,是喝醉了,”雷德扯开嗓门直嚷了。他喝了酒不大有高兴的时候。酒,使他重又想起了那老一套的昏暗的酒吧,酒客默默地喝着酒,无可奈何的眼光呆呆地瞅着“一口杯”的杯底。他眼前一时似乎又出现了那杯底的一个个混浊的圈圈。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圈圈却似乎都涌进了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醉得一晃一摇的,于是便睁开眼来,使劲把身子挺了挺直。“去去去,都给我去,”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
他们谁也没理睬他。威尔逊扭头一望,看见戈尔斯坦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帐篷外写信。他心里陡地一动:他们只顾自己喝酒,却没有请班里的其他弟兄喝,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对戈尔斯坦瞅了半晌,看他手握铅笔,专心一意,写得飞快,一边写一边还在嘴上默默地念。威尔逊觉得自己对戈尔斯坦还是颇有好感的斤过戈尔斯坦没有跟他们一起喝酒,总使他有些不快。他心里想:这个戈尔斯坦,人倒是不错的,可惜有点子死脑筋。在威尔逊看来戈尔斯坦对生活还缺乏最基本的理解。他当下就大喊一声:“嗨,戈尔斯坦,过这边来吧。”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怯生生的一笑。“嗨,谢谢,不过我在给老婆写信,还没写完呢。”他的口气很婉转,但是听得出有些担心而暗带提防的意思,仿佛知道自己难免又要挨骂了。
“咳,把信搁一搁,一会儿再写嘛,”威尔逊说。
戈尔斯坦叹口气,起身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威尔逊笑了。他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希奇。“什么事?喝酒呗。你说我请你过来还会有什么事?”
戈尔斯坦犹豫了。他听说丛林里酿出来的酒常常是有毒的。他只好敷衍着说:“是什么酒呢?地道的威士忌,还是丛林里自己酿的?”
威尔逊这一下可动了气。“我说伙计,我这酒可是刮刮叫的好货哪。人家好意请你喝酒,哪有这样造三问四的?.”加拉赫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在一边说:“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小犹太。”
戈尔斯坦涨红了脸。他因为怕被他们瞧不起,本来倒已经打算要喝了,可是如今一听这话。他马上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想喝。”心里想:喝下去万一中了毒怎么办?要扔下娜塔丽,由着她自己去挣扎谋生——不堪设想!有妻儿家室的人,可冒不得风险。他于是就又摇了摇头,望着他们铁青冰冷的脸,还是以那么和婉的悄悄的口气,说:“我真的不想喝。”说完不安地等着他们的反应。
他们果然都露出了不屑的样子。克洛夫特啐了一口,掉过脸去。加拉赫一脸气愤,嘴里咕哝:“这帮子家伙都是不喝酒的。”
戈尔斯坦心里知道:而今之计,转身就走、回去继续写他的信是上策。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哦,我也不是滴酒不饮的,有时亲友往来,吃饭之前也喝一点,有时参加宴会……”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已含着辛酸,看了出来:他从威尔逊喊他的那一刻儿起,就惹上麻烦了;可是内心深处看了出来不等于时时刻刻都能提醒他,就是偶尔提醒他这么一两次,他也根本听不进去。威尔逊一副忿忿然的样子。“戈尔斯坦,你这小子没有‘种’,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正在自命不凡,悠然自得,自以为给了戈尔斯坦偌大的面子,却没想到会遇上那样不领情的傻瓜,这一下自己觉得丢了脸,当然要恼火了。
“得啦得啦,去写你的信吧,”雷德猛喝一声。他心情烦躁,看到戈尔斯坦显出这样一副低声下气、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忍不住有气。戈尔斯坦动了感情就形之于色,他看不起。事实上,他刚才一看见威尔逊请戈尔斯坦喝酒,心中就已经有了点数,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倒又有些得意。他内心深处对戈尔斯坦其实倒是有点儿同情的,可是他坚决不让这种同情冒头,嘴里还低声嘀咕:“连自己的好歹都不懂,这种人有个屁用!”
戈尔斯坦猛地转身就走。那几个喝酒的人围得更拢了,彼此之间如今简直象有根有形的带子给连缀在一起似的。他们打开了第三壶酒。
“我算是看错人了,”威尔逊说,“对他表示友好根本就是多余的。”马丁内兹点了点头。“自掏腰包自喝酒出。不花钱就没酒喝。”
戈尔斯坦想再集中心思把信写下去。可是不行,他写不下去了。他的心思收不拢来,他老是想着自己跟那几位弟兄的来言去语,只恨没有用此刻想到的一些话去回敬他们。他想不通:他们干吗要这样惹他呢?他一时真恨不得想哭。他拿起信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把信从头到底又看了一遍。他一直有个打算,想一等战争结束就去开个焊接工场;自从派来海外以后,他跟妻子家信来往,也一直都在商量这件大事。刚才威尔逊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在写,他是手握着铅笔,兴兴头头地想得出了神,他在想:将来自己一旦开了工场,成了地方上有身价的人土,该多气派呵。这开工场的事倒并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场的地点都选定了,而且胸中还有一本十分精细的帐,他算过: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两年吧(仗是打不长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乐观),他们夫妻俩就可以积起多少钱?甚至还算过:万一自己升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攒下多少?
这也是他出国作战以后仅有的一件乐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往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里筹划未来的事业,要不就是怀念自己的儿子,或者猜猜妻子此刻该在何处。有时估计妻子是在走娘家,他还会是揣一下他们该在谈些什么,由此联想起来同间常说的一些玩笑话,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声,暗暗乐得捧住了肚子。
可是现在他却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耳边似乎刚要听到妻子轻快柔和的嗓音,左边那几位还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声马上又闯入了他的知觉。他终于噙着两眼的泪水,气得把头一摇。心想:他们干吗要这样恨他呢?他尽心竭力,只想把兵当好。他行军从不掉队,气力不比谁差,干活比一般弟兄都卖劲。站岗放哨的时候,不管心里多么紧张,他可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