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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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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吧……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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