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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茶人三部曲-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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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嘉平二话不说,便问:“咱们家上门板了吗?”
嘉和知道大弟的意思是茶庄参加罢市。他撤撇嘴,说:“茶庄现在是摄着在当大伙计。他死活不肯关门罢市,说咱们家的茶是正宗国货,现在春茶刚刚下来,就要罢市,岂非蚀耗了。他这样讲了,爹和妈就没再说话。““那你呢?”
嘉平便盛气凌人起来,“你就不能告诉他们,山东都要被他们日本佬吃去了,我们还心疼这一点点的春茶?”
“我是说了,“嘉和连忙分辩:“他们不听。他们说,劝用国货,反对日货,我们最欢迎。但茶是正宗国货,日本人的茶,我们吃不到我们也不要吃的。不过中国人自己的茶,中国人要吃,中国人为什么不卖呢?”
嘉平便气得直拿自己右手掌心抵挡左手拳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速醒,全中国都闹得天翻地覆了。少吃几口春茶,又算得了什么?杭州人就晓得吃吃吃,怪不得吃成了一个亡国之都。“杭嘉平坐在院落里灯光斜射到的亮处,他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又大又黑。巨大的天外的思想武装了他,使他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巨人。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了。
绿爱多么想抱住她亲爱的儿子,像从前孩子小的时候那样,紧紧地抱住他,像抓命根子一样地抓住他,再也不松手。听说儿子暂时不去北京,她心里多么喜悦。可是儿子不让这种喜悦保留得稍微长一些,儿子非要母亲上门板罢市。
“我们卖的是中国货啊!不是说,世上所喝之茶,均为中国所产吗?不上门板就不行吗?““不行!”
儿子坚定地说。
“你对你爹说去!”
绿爱不想让儿子在她这里绝望,便把天醉推了出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嘉平走进花木深房,就那么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对父亲说,而父亲也当仁不让地回击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家现在眼看着要亡.而我这个匹夫却不愿意尽责惯?”
这未免尖利的话,使三年未见父亲的嘉平一时噎住了话头。在他心目中那个神经过敏、心慈手软、性格懦弱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连忙打圆场:“大弟的意思是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是眼下的大势。”
杭天醉推开椅子,扔了毛笔,在房间里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你们要罢市,要上门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国人,我不心疼钱。我甩手掌柜一个,辛苦的是你妈和你撮着伯,他们都不心疼钱,我心疼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烟钱,就可以再盖一幢忘忧茶庄了。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杭天醉这几年连话都少说,突然发作,说了那么一串,叫嘉和心里不安,就不再回嘴。但嘉平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赵寄客这几年也学得伶牙俐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也不怕的。刚才被父亲几句话怔住,现在缓过劲来了,便宣告:“听其言观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成风气,为什么到了杭州,连我们这么大的茶庄都不罢市呢?难道因为日本的茶叶没有侵犯我们茶庄的利益,我们就不用关心其他行业的命运了吗?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东,与我们浙江又有何干,让他们割去,不就了事了吗?“这下,轮到父亲要不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二儿子了。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大儿子递的绳子,二儿子按脚,赵寄客把他绑在床上,才戒的大烟的,儿子不简单。儿子不能小看,儿子迟早是要爬到老子头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说:“你们跟我来。”
开茶庄的甩手掌柜父亲,此刻便带着两个热血沸腾的儿子,走出他的书房,穿过院子,进入夹巷,又进入后花园。花园有一小侧门,门打开便是忘忧楼府的右侧山墙,此刻,沿着山墙,尚有一辆辆黄包车接着挨着排着队,沿着黄包车向前,左转弯,依旧是车,一直往前,直到茶庄大门口旁停下。
杭天醉说。”
看见了吗?”
儿子们答:“看见了。”
杭天醉说:“都是干什么的?”
儿子们答:“是到我家茶庄排队买春茶的。”
杭天醉说:“我好意思关门吗?”
嘉和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声了。嘉平却奇怪地反问父亲:“为什么不好意思关门——是喝春茶要紧还是还我青岛要紧?”
父亲终于不耐烦,咆哮了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大道理去!看你说不说得通!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批人在喷血,我也是过来人。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远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喝茶,样样少不了。不要鸡蛋乱碰青石板,不相信现开销!““现开销就现开销!”
嘉平一点都不买爹的帐,腾腾地几步就跑了上去。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顾不着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嘉平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个箭步就跨上了茶庄门口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上。他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学生一样,大声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市民们也是爱国的,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胞们,各位已经晓得,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已经被卖国政府答应了移交给日本,而且法国、英国和日本之间也已经对此作了秘密协定。眼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由人家拿把刀来,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不但不为老百姓说话,不但不敢保护自己的疆土,还要和日本人秘密照会,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们中国人活得还像个中国人吗?同胞们,同胞们,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说着说着,嘉平血气冲头,声泪俱下,在下面当听众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本是个内秀的不好张扬的少年,此时却忘乎所以地步着大弟的后尘,一个箭步也挤上这临时的演讲台,大声道:“同胞们,学生读书,工人做工,商人买卖,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前摘翠,春来品茗,也是我们杭州人古往今来的习俗。可是事到如今,忘忧茶庄只好以大失小,罢市而声援青岛,以尽匹夫之责了。敬请各位父老乡亲谅解。民一日无茶可,一日无祖国则不可!”
听了这半天,排队买卖的人方知,原来是要关门,不让他们进货了。大多数人倒还是晓得国难当头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桩的,但也有人不服,说:“你们这两个潮潮鸭儿是谁,倒还来作忘忧茶庄的主!”
两个小伙子却已经七手八脚地关了大门上大锁了。
又有人说:“不知道啊,这是杭老板的两个少爷啊!”
人家便吐舌头:“这户人家了不得,有这样两个呼风唤雨的宝贝儿子!”
那被关在里头的撮着从后门出来进夹巷,再进绿爱的小院,对着太太就喊:“不好了,两位少爷把茶庄门关了,说是要罢市呢!”
绿爱一听,头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会怎么样。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书房赶,婉罗却说朝后门去了,再寻声问去,果然见那杭天醉,站在山墙折角,斜着身子,拿一把舒莲记扇子这着阳光。绿爱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的茶庄门口,杭天醉的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还在黄包车上上蹿下跳,一声声地叫着同胞们呢。
绿爱是个性急的人,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说:“随他们去吧,迟早的事情。”
绿爱生气得很,直骂自己生的那一个:“一回来就惹事,要罢市我们自己不会罢,要他当什么出头椽子?”
“你不用骂嘉平,嘉和是孤掌难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两个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
绿爱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些新茶都订好了的,怎么办?卖不出去,就变陈了,可惜!”
杭天醉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两个儿子,说:“中国都可惜不过来,还可惜这点茶?”
“那你怎么……”
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说:“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绿爱一怔,眼圈便红了。
那边茶庄门口,杭氏两兄弟同胞长同胞短地叫了一阵,同胞们见茶不能买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个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站在这两兄弟面前,笑着不走。
嘉平挥挥手说:“你笑也没用,反正我们是不卖茶了。”
“我已经买了。”
少女指指她怀中那个布拎包,“我是最后一个。”
“那你怎么还不走?”
嘉和站在黄包车上惊奇地问。
“你们说呢?”
少女笑着,反问他。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没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泥作态。两兄弟有些愕然地盯着姑娘,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牵连着了她,使她站着不肯走开。
“你们不下来,我怎么走哇。”
少女终于又笑着点破他们。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权当演讲台的黄包车,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车“哇。
两兄弟立刻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说:“什么对不起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刚才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女子蚕桑学校,也参加游行的。今天是我父亲想喝春茶,要我来忘忧茶庄买那'软新'。要不然,我也说不定在哪里发传单呢。”
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女孩子是个读书人,说话便大气得很,问:“你们参加烧日货吗?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场上。”
“怎么不参加卢嘉和素来不敢和女人说话,见有大弟在,便有了胆量,热情洋溢地说:“我们学校还做了木笼,谁还敢私藏日货,就抓去游街!”
简直就跟为了印证嘉和的话一样,一阵口号锣声之后,从官巷口就拖来了一只装有四个轮子的木笼,笼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瓜皮帽,头发蓬乱,又闹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一群学生们围在周围,大喊大叫着,周围又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市民。那女学生说:“看,游街的过来了。”
“是我们学校的。”
嘉和兴奋地说。
但那笼子也是行进得奇怪,一会儿停,一会儿进,还有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着,面对着那木笼子哭着:“干爹啊,干爹啊,干爹你可别死啊……”
那干爹睁开了眼睛,阴沉、仇恨、无奈、疲倦和耻辱,杭天醉已经转过身要回家,却用眼睛的余光撞到了这宿怨的枪口下。吴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
那群学生见着了嘉和兄弟,便高兴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说:“你看这个不要脸的昌升布店老板,把日本人的布换上中国标签,还敢放到外面来骗国人买,被我们当场抓住了,又想赖帐,不老实,就抓来游街!”
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吴升:“游得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早就该那么游一游,煞煞他的威风了。“嘉和一言不发,瞥了吴升一眼头便别开了。他厌恶这个人,又害怕见到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关在笼子里,他也不愿见到他。
吴升那双已经变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万道皱折过早地包围了起来,像是千万道栅栏锁住了目光。人们只看到他浑饨的眼珠,扫过嘉平,嘉和,最后扫到他哭哭啼啼的干儿子嘉乔身上。
“把眼泪擦了!”
他说。
嘉乔听到干爹的话,像接了圣旨似的,倒地收回泪水,挥着小拳头,对嘉和他们叫道:“把我爹放了,你们这些坏货!”
“嘉乔!”
嘉平有些惊愕地叫道,他还认得出这个弟弟,但嘉乔三年不见嘉平,却已经不认识了。他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头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这个坏货大哥!“嘉平来了气,一把拉开了嘉乔叫道:“你还长不长心肝?谁是你爹!是他还是他!“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笼里的吴升:“你晓不晓得,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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