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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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是势不两立的事情啊。不要说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种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边革命一边种茶嘛。““他,几年不见,寄客兄文气多了嘛,从前你可是火烛郎当的。”
“是这山里的水土滋润的吧。”
赵寄客长吸了一口气,“将来回去,我倒是真想做点事情了。”
绿爱看看寄客,他披着一件灰黑呢大衣,围巾是小方格子的,还松松地围在脖子上,头发长长地披在了肩上,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么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间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了。
说话间,赵寄客指着一株高约六七尺的茶树说:“看,用这种叶子制茶,当地人说是最好的。”
他顺手摘下了一片,新叶长的莫六寸,宽约莫两寸半。
嘉和抬起头来,吐着舌头,叫道:“这么大的茶树啊,翁家山可是没有的。”
“这算什么?云南那边还有十来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样,也有长子矮子和不长不矮的。这个树,也只能算是不长不矮的吧。“寄客说。
这倒是连从小在茶乡长大的绿爱都未曾看到过的事情,世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树,便说:“从前读《茶经》开篇便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还以为早就绝了迹,没想到真有这么大的。”
“和这里的土质也有关系吧。”
赵寄客说。
绿爱蹲下来抓了一把土,黄土,还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一指给他们看,什么是大叶茶,什么是竹叶茶,还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条上每个叶腋间的潜伏芽同时迸发,而且,芽梢可以同时齐发并长。茶叶圆圆的,厚实又隆起,却又嫩绿不老,实在是看看都香。
正说着笑着,嘉平一脸委屈跑来了,大叫着:“好哇,你们就这样瞒着我自己玩去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猪,不忍心呗。”
嘉和说。
嘉平却也得意地抹着脸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们冷落我呢。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有好玩处,偏不告诉你们。“赵寄客说:“看你这一头水,我就晓得你在哪里了,跟我来!”
说完,他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地便走到离寺不远处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赵寄客说:“惠明茶南泉水,这一带最有名的呢。”
绿爱把头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张明艳的脸。接着,缓缓地移过来另一张脸,长头发,狮子一般挂下来,头一低,那围巾一头也挂了下来,绿爱下意识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只的手,彼此有些尴尬,有些心动,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却又幽幽的,无声,沉浸在那里。最妙不可言之时,那两兄弟却在大呼小叫了。“快来看啊,快来看这大木桶啊!”
原来,这兄弟俩沿着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寻寻觅觅,来到寺后的灶房前。见那里,一溜的大木桩子,真的要用两个人合抱还抱不过来。中间却是被挖空了,便用来盛水,经年日久的,桶壁内外,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
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
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鼻子里发出声音:“吼…··“嘉和小心地告诉他:“记住,这叫杀青。”
这样炒了一会儿,茶叶就起锅了,重新摊在筛子上,晾一晾凉。
绿爱便问那和尚,这手艺哪里学来的。和尚倒也谦虚,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术。我们都跟他学的。“嘉平也不明白地问:“干嘛不接着炒啊,还没炒好呢。”
绿爱说:“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带你们来,就是见识这个的,不凉一凉,这么炒,能不炒焦吗?”
说话间,那和尚却又把茶叶放回锅中,这一回是轻轻地搓揉,条形子,也就搓揉出来了。
炒到这个时分,却又起了锅,外面又压着炭灰的熔笼上,烘焙。”
老师父,这样干什么?”
“烘烘干。”
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
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
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了。
但嘉和却被那“炒“和“烘“给困扰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样为了“干“,为什么要炒,要烘,甚至要晒,要晾呢?他不愿意再问任何人了,因为赵伯伯已经摸过他的头皮,要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使他感到问题重大。嘉和一直就感觉到赵伯伯更喜欢嘉平,也许,这和……绿爱妈妈有关?他这样想着,便朝这两个大人看看。他看见赵伯伯正在把一块大香菇往妈的饭碗里放——他恍愧地呆住了。他突然感到,他们是一家子。他们组成了完全自己的和谐的生活。但是这样一来,爹和姨娘呢?还有嘉乔和嘉草呢?
“来,嘉和,你也尝一块。”
赵寄客把一块野鸡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饭,你要向嘉平学习,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着嘉平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从恍愧中回来,一盏油灯摆在饭桌中央,瞳瞳然地照着了大家的脸。模模糊糊的,真亲切啊!
夜里,嘉平醒来过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觉出山里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窝里钻,突然听见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问:“大哥,你也冻着了?”
嘉和嗡着鼻孔,抽泣似的说:“没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么啦……”
嘉和不吭声。
“大哥,你哭了?”
嘉平有些紧张。
嘉和又抽泣了几下,说:“嘉平,你闻闻被子,什么味儿?”
嘉平闻了一闻,说:“没有味。”
嘉和坐了起来,拿棉袄披了上身。山里的月光从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头发亮闪闪的,月光在这少年的发梢上凝滴了下来,流进了眼睛。两只长长的眼,便是两个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睁大了眼睛,说:“大哥,你怎么啦,你变成山里头的月亮了?”
“你没有闻到太阳味吗?白天晒过被子了呢!”
嘉平使劲闻了一闻,果然。但他依旧大惑不解:“有太阳味就有太阳味,你干嘛哭?”
嘉和抱装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刚才,我想到茶清爷爷了。他来过这里吗?……他被子弹打死了,他就永远闻不到太阳晒在被子上的香气了。他也不能见到大海,不能见到河两岸的桃花和梨花,他也不能用手去采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没有床了,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不能说话,连嘴也没有了。他就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谁都不知道,永远、永远……“嘉和显然被这种关于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急不可待地发问,“那么人还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他会转成什么呢?像阿爷奶奶坟前的茶树吗?“他犹疑地盯着嘉平,仿佛他是先知先觉者。
嘉平发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满激情,他也狂热,但他从不虚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清月下面想到死与灵魂。他说:“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我想还是转为人更好,你说呢?”
嘉和轻轻躺下了,说:“睡吧,我不说了。我想变成一丛茶蓬也好,变成茶蓬里的一只鸟也好……我不想死的事情了。睡觉了。“嘉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几点几分,是刚睡下不久,是半夜,还是快天亮了?但他能听到旁边弟弟的鼾声大作。真奇怪,一切到这里,都加重了,山更青,茶更大,饭量更多,连鼾声也比城里响了。他突然心里一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想明白了——炒茶和烘茶有什么区别:炒茶是很快地干,烘茶是慢慢地干,就是那么简单!
他一个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睡在外间的绿爱妈妈不见了,他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西厢房里,他想起了赵寄客的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告诉我。”
他甚至连袜子都没有穿,拖着那双棉布绒鞋,身上披件小棉袄,就往庭院里冲。他看到对面的窗户上有烛光,想:“赵伯伯还没有睡觉呢。”
接着,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也不管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也激动也犹豫,它甚至变了调,到的声音了。我不管,我什么完全不像白天听到的。
“绿爱,绿爱,你听我说,我在日本娶过亲,我有个东洋妻子,还有了儿子……”
“……我不要听,我不管,我只晓得,你是想要我的。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从见着我那天起,就想要我了?你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个声音却是又激动又惊慌起来。另一个声音却狂热地不可遏制:“我晓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么?你不晓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欢我。他娶了我,心却在那个女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胆子小……““难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来喜欢?你睁开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来,头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觉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却挪不开步,相反,他却迅速地把目光凑进了窗隙——他感觉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飘落下来。
他一生都不再能够摆脱这种幻象——一个女人,微微仰着脸,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半遮住她敞开的半裸的胸乳。她站着,脖子像垂死的天鹅,在颤抖,衣服脱到了脊梁,又套在臂上,一个国人面对着她却是半跪着的。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受到他在激烈地颤抖着,而她的胸乳却已经被男人的脸庞,男人的嘴和手疯狂地埋没了。偶尔露出了极白的和朱红的一点,宛如珍贵的古代的陶瓷碎片。
这一幅幻象构成了嘉和漫长一生中对女性的痴迷和崇拜——对一切非理性的彻底情感的事物的隐秘狂热和半跪的姿态。
屋里的烛光灭了,嘉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似乎是没有内容的,但这是欢呼!这欢呼里又有极度的呻吟!这声音像是埋在地心一般地压抑着,一旦迸发后又是那样松软和疲倦,接着,便是小溪流水一般的微妙而又丰富的呢哺,温柔,温柔,温柔…·十四岁的少年离开了窗隙,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才狂躁的灵魂匐的一声爆炸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嘉平依旧鼾声如雷——一切都变了,永远不再有从前。十四岁的少年想。窗外有月光进来,照到了少年的无声的清泪。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四章
从前的忘忧公子杭天醉在进入中年之际,简直被他的仇人和亲人们逼上了绝路。仇人吴升居心叵测地诱惑他吸上了大烟,而亲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墙角缝里的最后一块烟膏都偷出来抽了。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