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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撮着更急了,“你要买一千包,不是成心挑衅,不让我们做生意吗?”
“谁不让你做生意了?谁不让你做生意了?哈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陪,三千文钱就放在柜台上,大家看见的。一千包茶,快点拿来,再敢怠慢,云大爷我就不客气了。“撮着对杭家最忠心耿耿,喉咙便响了起来:“不卖!”
“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云中雕乌珠弹出,和他手里那只钢球一般地大小,撮着竟有些气怯,怔着,不知如何是好。
店堂里此时聚集了许多人,都被云中雕的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出。
奇了,那个影子一般滑走的吴茶清,此时,背着手,又水一样地流到众人面前。他捻了捻小山羊胡子,温和地对摄着耳语,说:“云大爷耳背了,你把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
有人壮胆,撮着立刻抖擞起来,大吼一声:“不卖不卖就是不卖!”
话音未落,便把台子上那一小包茶也收了回去。
云中雕大怒:“你反了?我让你先尝尝云大爷的铁弹子。”
他跳出二步远,右手一扬,一道寒光,那铁弹子扑面朝柜台飞去。众人大惊失色,一声“啊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茶清伯伸出胳膊,大张五爪,就势一擒,那只钢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而他的手,又恰恰在那撮着的眼皮子底下。
吴茶清也把那钢球往半空中一掷,又捏回自己手中,对众人作了个揖,道:“今日情形,在座各位都看见了。云中雕拿我杭家人的性命开了打。常言道以牙还牙,钢球现在我的手里,我是不是也来拿云大爷你的性命作回报呢?”
云中雕那一拨子的人,此刻已被吴茶清不凡的出手怔得目瞪口呆,吓得一起往后退。只有云中雕蛮横,又要面子,便撑着架子张狂:“你敢!你敢!大爷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个柜台猢狲的本事!“吴茶清冷笑一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就饶了你。只是太宽宏了也不好,别人会以为我吴某人怕了尔等小流氓。好,我便也让你有点可记住的东西吧。“话音刚落,只见峻的一道银光,咋嚎一声,那八哥已经吓得在屋角乱飞乱叫起来。
原来,吴茶清一弹,把云中雕那只鸟笼击得粉碎,却把那只八哥的性命留了下来。
云中雕受了这个气,众目瞪陵之下,也只好性命不顾了,他一蹦而起:“姓吴的,我今日叫你尝尝云大爷的厉害!”
他一头朝柜台冲去,眼睛一眨柜台里却已空无一人,再回头一看,那个吴茶清,早就轻轻松松跃出了柜台。
云中雕举着拳头,要杀个回马枪,被吴茶清一掌抓住手腕,那只手,连带全身,便都僵着不能动了。只好动口:“你们上啊,都给我上啊!”
有几个胆大的,便冲了上去,和吴茶清交了手。那吴茶清却只用云中雕作了挡箭牌,把那几个步嘤碰得个惨。最后,吴茶清手一松,飞起一脚,云中雕竟如他手中弹子,被喳的扔出了厅堂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墙倒众人推的,齐声地叫着“好!”
云中雕眼里望去,尽是笑他之人,他便再也没有战斗下去的勇气,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你们等着瞧!”
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新郎杭天醉,并不知道忘忧茶庄在他成亲那一日焕发的光彩。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这一日成了茶庄发展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而掌柜吴茶清,也成了类似武侠小说中的曾经金盆洗手的武林高士。
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对抗氏家族又投下怎样巨大的阴影。至少,对杭天醉和沈绿爱而言,那个夜晚是灰暗的、委琐的,是充满了悲剧意识的序幕的开始。
经过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礼仪之后,最后一个动作,是以杭天醉本人打破一只热水壶结束的。当时,洞房的门已经关上,新郎与新娘的神圣的结合已经开始了序幕。突然的寂静使杭天醉心慌意乱,当他用余光斜亿新娘时,他发现他的媳妇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正用一只手,拴着扔在床上的桂圆、花生和红鸡蛋。女人的手不小,肥肥的,手背有几个小窝窝。杭天醉看了一眼,便有些气短。他又想起红衫儿的手,又黑又瘦,细细的。他又从新娘子的手背往上看肩膀、脖子、耳朵、鬓角、眉梢、眼睛。眼睛叫杭天醉心慌,太黑太亮,没遮没掩的,在这样的十二月的冬夜里,不顾廉耻地展现着欲望,杭天醉只好站起来倒热水。他害怕这样的短兵相接,也许,他就是害怕真正的女人的那种男人。他需要斯人如梦,但媳妇已不是梦了,是铁的事实,就坐在他的洞房里,床沿上,用手拾着花生,手背上长着小窝窝。
所以他去倒热水喝。然而,热水没有帮助他。那把大提梁壶,用了几十年了,在新婚之夜,它迸然而碎。
杭天醉“啊呀“一声,那边,新媳妇问:“怎么啦?”
杭天醉又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铃声,味亮的铃声。女人懒洋洋地走过来了,杭天醉感觉她身上叮当叮当一阵乱响。
“烫坏了吗?”
女人大胆地提起了丈夫的手。这就是一种格局,主动的,关心的,内心有些厌烦的。
“没有没有,没有的。”
男人慌张抖开手,用袖口遮盖了发红的皮肤。这也是一种格局,回避的、遮掩的、内心有些逃遁的。然后,沈绿爱便拿起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曼生壶,送到丈夫身边:“水还热着呢,你喝吧。”
丈夫想,据说新婚之夜,新娘子是不能这样的。新娘子怎么能这样走来走去,还开口说话呢?
他说:“你喝吧。”
然而她竟然就真的喝了,她说:“我真的口里很干。”
便对着那把曼生壶嘴,咕喀咕喀,喝了一大口。
杭天醉觉得奇怪,他以为她会说“不“的,如果她这样说,他会对她印象更好一些。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只好说:“这把壶是寄客给我的。”
“寄客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日来了吗?”
“不,早几个月,他就去东洋留学了。”
“嗅。”
沈绿爱抚摸着这把壶,读道,“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你识字?”
杭天醉小吃一惊。
沈绿爱一笑,说:“这是把曼生壶,我家也有的。”
杭天醉闷坐了一会,想,是的,听母亲说起过的,这女人读过私塾,还在上海大地方呆过的。
“你怎么没去?”
女人突然问。
“去哪里?”
“东洋啊。”
“是说好和寄客一起去的,后来没去成。”
杭天醉抬起头,说,“要是去了,婚就结不成了。”
“为什么?”
女人看样子对这把壶有些爱不释手,“你只管去,我等你便是了。”
“寄客是革命党,我跟他去了,我也就是革命党,抓住,要杀头的。”
女人一愣,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方壶放在茶几上,然后,抬起头,打量着丈夫,问:“你就是为了成亲,没去东洋的吗?”
“不是。”
杭天醉摇摇头,走到床沿,“我病了。”
女人显然感到失望,她已经发现男人身上那些漫不经心的东西。对于一个新婚之夜而言,他们的对话,真的已经是太多了。尽管如此,女人还是不想就此罢口,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耸人听闻,她说:“我哥哥绿村也是革命党,在法国。”
那天晚上和以后的几个月的晚上,杭天醉一败涂地。他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美艳惊人的女人不能唤起他男人的欲望吗?不是;说他想起了从天上飞下来的坐在秋千上的红衫儿了吗?也不是。实际上他就是接受不了过于强大的过于生机勃勃的东西,比如当他抖着手去解女人的紧身布衫时,按照习俗和老人的口授,那女人的布带是扎得很紧很紧的。可是他一伸手,那布带子就自行脱落了。他一看到那对耀眼的胸乳,就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以为女人这样丰满是很不对头的,它们咄咄逼人地挺在胸口,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那女人身上喷出的热气,又是那样强烈,简直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快过来,拥抱我!
杭天醉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一点欲望也没有,真的一点欲望也没有,先睡一党再说吧。这样想着,他竟睡着了。
快天亮时他翻了个身,压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光滑的东西上面。他醒过来,手接触到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身体,心中失声惊叫——我成亲了。他一个翻身,压在了女人身上。突如其来的,什么都来不及做,热浪便过去了。他尴尬地翻了下来,很快觉得疲倦,昏昏地,又欲睡而去。
他再次醒来时,听到母亲在惊叫:“醉儿,茶清伯被官府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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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一章
决定罢市的会议,在柴垛桥的徽州会馆里举行;周漆吴茶潘酱园,杭州城里大小徽州商号,几乎都到齐了。
杭天醉作为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城茶界最年轻的商人,出席了这次会议,且在会上慷慨陈辞:“吴茶清者,非忘忧茶庄之吴茶清,乃我杭城两浙茶界之吴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汉人之籍,中国人之籍。数百年间,民族之间从无平等,只有奴役欺压,俱是有如云中雕一干的恶人横行乡里,败坏朝廷,以至维新不成,摇动国基。正要借此痛打这帮祸国殃民者的气焰,求得这兵荒马乱年代里的小小太平,读书人读书,商人经商,各个安心,从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我们这次罢市的目的。“众人听了,耳目一新,都道说得长远透彻,到底是大才子,大学堂里出来的。林藕初听了心生自豪,儿子没有像他那个抬不起的阿斗捞不起的面条的“爹“一样,敢于拯救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这对林藕初而言,无疑是最值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为,这是深藏不露的血缘在冥冥中显灵。
和沈绿爱的父亲沈拂影商量这事时一点也不费劲,他对女婿的这一行动十分赞赏,说:“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么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孙冶经、孙宝倚父子有点来往。孙冶经也是杭州人,给咸丰帝当过大傅,这个你都该知道的。“沈绿爱的哥哥沈绿村刚从法国回来,此时已是秘密会党,兴中会成员,正在孙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过这些人联络江浙财团,为革命筹款。他是个大高个子,受了西风熏吹,年纪轻轻,手里照旧拄根文明棍,说话爱耸肩膀撇嘴巴,摊手,显出一种优越感。他给杭天醉出了一个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见孙宝传,朝廷刚刚任命他作出使法国的钦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写一封申诉信,我给你带去,不怕这个小小的杭州府不听。”
“我就是恨这个云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搅出这么大祸水,寄客在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我出面?”
杭天醉恨恨地说。
“你是说东渡日本的那个赵寄客啊,蛮有名气的,我在法国也听说过。怎么,你跟他的事情也有来往?”
沈绿村倒有几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听书,冲冲杀杀的事情,倒也不曾做过。”
杭天醉说。
“你这不是冲冲杀杀了吗!”
沈绿村拍着他妹夫的肩膀说,“这件事情办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个满堂彩了。”
沈拂影也赞许地点着头。沈家父子的鼓励,使杭天醉骤添了几分底气,他想,他到底还是个六尺男儿,有英雄本色的,夜里那些不成功的沮丧,便也掩盖过去f。
杭州的市民,一觉醒来,突然感到小小的震惊。盐桥、清河坊、羊坝头、大方伯、候潮门一带,到了早该卸门板的时候了,各家的商号却都静悄悄地封着11,人们簇拥在街头巷口,北方来的水客和山里来的山客,一时无事,又焦急又兴奋地挤簇在这中间,等待着罢市的早日结束。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说关在衙门里,却成了杭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由徽州会馆和茶漆会馆发起的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号的罢市行动,声势浩大,惊动京城。二十年后出任过国务总理的杭州人孙宝传在赴法之前,专门差人过问了此事。也是活该那云中雕气数已尽,原来他哥哥管的那摊子防火,也是个衙门里的肥缺,早有人寻事要把他撬下来自己顶上去。这次乘了他弟弟闹事,正好做文章。原来吴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过什么正式途径,是云中雕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与他哥哥哭诉了,他哥哥又去开了后门,未经上司批准便收审的。虽说这等草管人命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次惹的是杭家,又触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烦了。义和团的事情刚过二年,大清朝风雨飘摇,草木皆兵,实在不敢再起风波。较量结果,是云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门,吴茶清无罪释放。
杭天醉以后经历过不少政治命运的转折关口,此一次为最轻松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这个世道,反正这个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颗茶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们纷纷拥向忘忧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