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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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住我们看了一会儿,也许终于明白我们是两个生人,是这里的局外人,于是突然就冷漠起来——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两手合在一块儿,像祷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说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这样嘛。你如果懂得了辩证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随便的什么。一对粉嘟嘟的*……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个色盲……那就很好了。幸亏你们俩懂得辩证法。”
他说这些的时候把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认真对在眼上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3)
廖萦卫看着这一切,脸色有点发青,像害冷一样抖了一下,躲开一点。
病人磨擦了一下胡子:“我刚刚修过面,我自己能修——他们以为我会把脸割一道大口子。这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啊。其实我比他们更小心。我才不会随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脸?没门儿。我还不到对自己下刀的时候——那样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聪明人是不会朝自己下刀的,是吧?”
最后一句在问我们。我点点头。
“不过人太聪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说着把手掌又翻动一下,“这就是辩证法!”他从石头上站起,做着正步走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宣讲,“我要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仪仗队,刷刷刷在操场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检阅——你看所有仪仗队员都要踩着这样的步伐,打着鼓点:嘭嘭嘭、嘭嘭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个羽毛——要他妈的真正的雄野鸡毛、天鹅毛!”
医生在一边做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离开病人一点。病人说:“你们不要瞒着我谈话了,你们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当然啦,你们随便谈谈吧,我也好随便些……那些狗娘养的在无名指上戴个孔雀蓝再不就是猫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
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
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
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美丽的青春只有一次。”
我看了廖萦卫一眼。
“你们如果需要爱情就告诉我——其实谁不需要呢?谁都需要。没有不需要爱情的是吧,他们——”她用手指一指场子上的医生、护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不过我只分给他们一点点,就像面包渣那么一丁点儿。我走哪里就把爱情带到哪里。伟大的爱情啊,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4)
她像朗诵一样说下去,旁边的人不太在意。
“有人以为扑灭爱情之火有多么难,他错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块。把冰块堆成一张大床,然后让人躺上去,爱情那玩艺儿立刻就没了。我亲眼见到一个有最多爱情的人,他(她)就被这样整治过——他们把他(她)装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再摊上冰块。天多热。苍蝇被赶开了。冰块把整个人都盖住了,铺在身上和身下,接着又把他(她)推到一个小黑屋里。老天你还能怎么办——他们咔嚓咔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儿了。”
我小声对廖萦卫说:“她是说那个人死了。”
女人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赶紧摇头。
“你这个被爱情之火烧得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说着她在我们脸前打了个响指,“你真是好样的!”
我们退开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什么是处女吗?”
我们连连后退,只差要快些跑开了。
她伸手拦住了我们:“处女比科长大,她能管一个处的人哪。我们那儿有一个处女,扎着两根毛刷刷小辫儿——开始她还不是处女,每天在走廊里用拖把拖地。局长来了她就放下拖把,跑过去给局长提包。后来她就成了处女。我从来没有做过处女。不过我也挺想得开,不准备再这样苦熬下去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开。刚走开不远,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迎着场子上三三两两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还把手指伸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吆喝:
“孩儿们,操练起来!”
她大声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对她的口令都立即响应。
2
当转过一排红砖房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在三两个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个年纪小小的病人正在树底下发怔——他们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见了我们一齐抬头。其中的一个刚一转身看到我们,立刻堵住耳朵大声尖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着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女大夫连连呼叫,他理也不理。没有办法,女大夫就转而去叫旁边另一个男孩:“阿虎!阿虎!”
“阿虎”瘦瘦的,脸色蜡黄,总是咬着下唇。他应也不应,走到仰躺在地上乱滚乱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头看了几眼,那个男孩立刻不滚不叫了,乖乖地站起来。
阿虎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又低头木木地走开了。
这时曾与我们讨论廖若病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了,对廖萦卫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这是第六病区……”
廖萦卫不答话,只看着我,脸色惨白。
医生的目光从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扫过,“嗯”了一声,转身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没有孩子了——我是说现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儿!说起来简直让人害怕,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孩子了!”
他的话让人一时不解。他这样说时,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
那个孩子总咬着下唇打转,像一直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给社会惹出大乱子,不如早些送进来好……”他这样说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但我却觉得这多少也在说给我们听。医生长长叹息:“真是没人相信啊!”一边说一边转脸招呼我们一下,“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叫阿虎的才刚刚十五岁,前几个月还杀过两个人呢!”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5)
廖萦卫身上抖了一下。
“他们那一伙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干得很残忍。最后他们把这个阿虎送来了,原来他脑子有毛病。这下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一开始弄得我们很紧张,让他单独待着,还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不过后来才发现这没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平静。其实不要紧,我们有电击棒!”
医生接下去要说那个案子,廖萦卫害怕似的赶紧摆手说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因为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平原上亘古未曾发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发现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我们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个低头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怀疑这个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阿虎一伙都是初中生,一伙五个,平时在一块儿抽烟、泡娱乐场所,看暴力片和*片;其中三个有偷窃史,两个强暴过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们好几岁的高考插班生……声色犬马一直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逃学,凑在一起弄钱,然后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录像厅和酒吧,叼着雪茄闲逛,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
有一天黄昏,大约是七点多钟,他们喝了酒,一块儿摇摇摆摆,走到一个宾馆的南墙根下。这儿有粗粗的法桐树,有常绿灌木,地处近郊,安静,车辆少,是恋人们的好去处。几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亲热的男女跟前,先不出声看一会儿,然后猛地吆喝一声,把对方吓个半死……这一次他们走了几圈,很失望,没看到什么。后来“呆子”——他们给阿虎取的外号——发现了一辆车,“呆子”说那车停得位置很怪。
几个人悄悄转过去,端量了一下,都说那车很棒,式样也新,简直没见过。这车停在了路旁法桐树和灌木之间,像是要藏起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琢磨一下这辆车。他们很快隐到了大树后面。其中的“老大”十七岁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疙瘩,总是先下命令让别人干——而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会儿才回来说:“他们在车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岁,有个镶钻石的小提包——里面准有大钱。”
他们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后来又一块儿认定:这辆车真是馋死人了!
几个人又嘁喳了一会儿,决定劫车——把车开出几百里,先兜几天风痛快痛快,然后再出手:那笔钱能让他们乐上好一阵子!说干就干,其中一个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说到时候必须把两人捆起来……
他们像猫一样爬过去,五个人一块儿上,竟然没有惊动车上的人。直到离车只有一二尺远了,这才透过摇开一半的车窗看到女人的长发。五个人不动了,他们都大张嘴巴看着,忘记了一切。最后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跃起,喊着“逮住了”,扑了上去。
那男子在惊吓中跳起来,让车顶猛地撞了一下头。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时,两个男孩早把绳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刚喊出一个字,喉结就被勒住了。他两手空抓,一会儿就蔫下来……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脚跑开,被“老大”一把揪住头发。“‘呆子’,你他妈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6)
女的一见刀子就软了下来。
剩下的时间由“老大”带头,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后又强暴了那个女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勉强能开车,就发动起车来。他们把两个人捆好扔下,将车子歪歪扭扭开到路上。车子刚跑了几百米,有一个想起了什么,说:“赶明儿他们把车牌子一报,还不捉住咱们?”
于是他们又返回去。
男子捆在那儿大口喘息,昏迷了。“干脆点吧,‘呆子,’你来!”“老大”把绳子套在他颈上,让“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来。女人尖声大叫,“老大”和其余三个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来,遮住脸,然后又把闲下的一截绳子套上去……
破案已是九天之后。
当时这辆车、五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把车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个案件在许多方面都创了历史纪录。
少年的残忍。
望着那个十米之外、脸色阴郁的阿虎,廖萦卫下巴活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很长时间说不出来。后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医生的话,而且有些口吃:“现在真的已经……没有、没有孩子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两眼里全是恐惧。
阿虎对我们全无察觉,他一直咬着下唇在原地打转,像在寻找东西一样,低头细细地看……
3
回去的路上廖萦卫一声不吭。
离那幢灰色的四层楼不远了,我们都看到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