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去读小说网 > 文学电子书 > 你在高原 张炜 >

第213章

你在高原 张炜-第213章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心事也就唱出来了……”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种表达。我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因为我感到这其中有什么更深奥的东西。他又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了这把胡琴?”

我看着他。

“俺那个伴儿‘羞羞’走了的时候,忒难受,就琢磨出这么件家伙什……”

我想“羞羞”大概是他老婆,问了问,才知道那是一个镇子上数一数二的美女。他开始絮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镇子上打工,猛地看见了“羞羞”,两眼顿时一亮。“我那时真想伸手把她抢走。那时候我年轻,身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刀都砍不动!你想一想,打工的人,哪个不是野性子?这女孩家像个皮球一样,一戳乱蹦,摸一摸软软的也像皮球。那头发呀,油亮亮从肩上披下来,然后又拖到屁股。你想拍她的屁股,一伸手是乌油油的头发,你就攥住用力一拉,‘吭哧’一声,顺劲儿把她拉倒在怀里……”

年过半百的汉子笑起来,像个小孩儿。

“‘羞羞’这闺女见了谁都敢骂,皮打皮闹,和她这名儿可全不一样。她哪里知道害羞!后来问了问才知道,她是镇上头儿的闺女。我一听害了怕,头儿咱敢招惹?然后我就想躲着‘羞羞’了。可是越想躲越躲不开,晚上睡不着哇。那时候我给镇上的窑场脱坯,咱力气大干活麻利,一人抵他仨俩。我把想念‘羞羞’的劲儿全掺在了土坯里,呼啦啦脱下一大片。嘿,我听见‘呱哒呱哒’有人走路哩,回身一看,‘羞羞’头上绑着个花手绢,一跳一跳和蝴蝶一样过来了。我心里说一声:‘糟!磨难当头!’吓得直吸冷气儿,天哩,你想想头儿知道了,一场磨难你还逃得过?正琢磨着,那祸害走过来,手抄在胸口上……哎呀妈呀,我一点也不敢看她。她端量着我,胡乱骂起来,说昨儿个晚上你哪去了?我知道她到我住过的草棚子里去找了。那是我躲了,躲到房东二大娘家去歇着了。我不告诉她。我知道这孩子被我三拍两拍拍出了火星,离不开我了。说心里话,我这辈子也不打谱娶老婆了。咱娶不上女人,身上有躁气。干脆就拼着劲干活,脱土坯!这是一个好办法。吭吭哧哧干一气,蹲在那儿像头憋气的牛。到了夜间全身骨节一疼,哼哼呀呀一叫,仰着一躺就睡过去了。谁知道后来有那么几个贱种,把‘羞羞’到窑场里找我的事儿报告了镇头儿。镇头儿长得,哼,说起来你不信,像我一样细细高高,小腰只一拃粗——怪不得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妖来。他眉眼怪好,活像女人,说起话来还比比画画,一点也没有火气味儿哩。可是你要从面相端量人,你也就大错特错了。待一会儿你就知道我这个‘岳父’下手有多么重、心有多么辣!”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70)

我听到这儿笑起来。“岳父”两个字用得多好。

“镇头儿说起话来三分笑,指点着我说:‘身上发痒,早早告诉连部。’他的话我听不明白。琢磨了一下才知道,‘连部’就是镇上的‘民兵连’。所有绑人打人、最后往局子里送的事,一开始都是‘连部’接手。我一听吓得脸变了色,连连哆嗦,说:‘头儿饶我,凭力气吃饭的穷汉,胆剜出来才有高粱粒子大……’镇头说:‘空口说话不算,等有一天给你剜出来看看。’我吓得一身冷汗。他背着手走了。我老长时间不吱一声。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镇头儿是演员出身,早年在剧团里唱旦角。你看看,他走路就像个女人……‘羞羞’后来又找我,我求她说:‘饶了大叔吧,大叔腰细,禁不得你爹一锤哩。’说是这样说,我搂住‘羞羞’不愿松手。有一天半夜里正这么搂着,‘连部’的人不知怎么嗅到了味儿,一根绳子捆住了我俩。只半天工夫,放走了她,勒住了我。他们把我绑在一个破家庙里,一连打了三天。我昏过去两遭。我大声喊叫说,‘天哪,天下乌鸦一般黑’,喊过了他们又打。后来我挺过来了,他们也折腾够了。有个人吓唬我,把我用绳牵着,牵到镇子东头的一个水湾那儿,说:‘我这回把你掀进去,你死了谁也不知道。’我吓得大哭大叫,说:‘天地良心,可怜可怜俺这打工的汉子,再也不敢了。’那个人嘿嘿一笑说:‘谅你也不敢,要不这么着,我把你‘废’了吧?’我不知道‘废’了是什么意思,只吓得哆嗦。回头看他,他摸出一把刀子,照着我的下身就捅。我躲得飞快,大腿根还是挨了一刀——眼下这儿还有个疤哩——半路上的老哥,伸手摸摸不?”

我谢绝了。

“我疼得撒丫子就跑,扯断了绳子。就那样,我一头钻进了高粱窠子里,趴了三天三夜才敢爬出去找零食吃。我腿上的伤口好不容易养好了,一天到晚看天上的星星。也就这么个季节吧,吃的倒不愁,可是心里馋得慌。我知道这一辈子如果不能扯上‘羞羞’的手,我就得给活活馋死。这么琢磨着,豁上了一条命,又把头一低,趁着黑夜拱进了镇子里。找啊找啊,专找高房大屋。后来我算是摸到了‘羞羞’的小厢房里。那闺女正在床上两手盖脸哭哩,头拱在花被上,哭的时候直踢腿,像在河里游泳。我急了,把外面的门闩给别开,走进去。她刚要喊叫,我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像扛一口袋地瓜,扭头就跑。天哩还没亮,露水汽儿把脚背和一截裤腿都打湿了。一口气跑了十里,放下来一看,‘羞羞’正哭呢。‘羞羞’说:‘还不赶紧……’我知道她是急着让我亲她。半路上的老哥你知道,亲嘴是个老法儿啦,咱庄稼人、咱赶场子的人也会哩。俺俩就站在那儿,一亲亲了一个时辰。后来亲累了,就扯着手开走。走了一会儿,在沟沟坎坎里划拉点草,烧了一点野味儿吃,然后又是一顿急走。走啊走啊,逢山过山,逢河过河……就这,一走走了十几年。‘羞羞’和俺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从那会儿到现在,俺们没吵一句嘴,没打一场架。夜里她的小手都伸在俺怀里,俺逮个知了猴儿也烧了给她吃。她抓个大油蚂蚱烧了给俺吃。后来她怀上了俺的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俺琢磨着在野地里跑来跑去也不是个办法,就把她领到一个大娘家。大娘是个接生婆,六十多了,满村里的小孩都是她捣鼓出来的。她说生孩子的事俺包了,你只管出去捉鱼打食儿,等你转回来的时候听着‘哇呀’一声,就是你的后代落土了。我那个高兴啊,‘羞羞’也让我快走,她大概是怕到了那时候喊疼什么的我听不下去。我走了,我去逮大鱼、找野物,想赶紧回来给‘羞羞’补身子。我那天高兴得差不多疯了,日头彤红彤红,眼看烤煳了地我才往回走……一进门就知道出事了:那个接生的老婆子满衣襟子是血,大张着两手,见了我吐了两口气说:‘啊,啊……’她身子一仰想装死。我一把把她揪住,问到底怎么啦?她往里撇撇嘴。我一看,天哪,‘羞羞’死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71)

汉子说到这儿竟然仰天大哭。他把搂在怀里的胡琴摇动着,吱嘎吱嘎拉起来。拉着拉着又把头转向了东方,唱着刚才的那种调子。

他这样拉拉唱唱一会儿,一点点站起来。那个小背囊卷儿也背在了肩上。

我说:“伙计,天黑了,你往哪里走?”

他听也不听,就那么拉着唱着,往前挪动着。我喊他,他不应,只叫着“羞羞”,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了。

直过去了很长时间,他的胡琴声还隐隐约约透过庄稼地传来。我心里真难过……我好像刚刚明白过来:这个人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这个夜晚我一直在想他。原来一个真正的流浪汉都心怀了一个想念。这想念或遥远,或切近,但它必定是放不下的。是的,放不下,就是它让我们流浪,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

淡水鱼的名声

1

走进了青纱帐,就是走进了最好的季节。在记忆中,小时候的那片丛林就是这样的一片碧绿。它养活和藏匿了无数的野物,它们顽皮的性情和欢快的生活、不停的奔波,给了我多少幻想和依恋。后来它再也没有了——也就从那时起,我真正的不幸来临了。它本是我生命的摇篮,离开了它,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一切从头开始,一切独自迎送。后来我遭逢的所有春天和秋天,都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如果说我的童年寄托于一片碧绿的世界,那么我的少年则依附于那一片重叠的大山……再后来青年滑走了,中年降临了,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另一片可以信托之地。生命失去了基底,没有了赖以生存的背景,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我不知该把自己交给谁。中年啊,原来是寻找和徘徊的时刻。

我的平原和山地是一片纯朴自然的土地,我相信美好的天堂也应该如此。对于我,这里是剩下的惟一一块陆地。狂浪四面拍击,这儿该有我驻足的一片泥土。我最恐惧的,是脚底的板块在漂移、抽走……

这种险境可想而知。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冬天的大海、记得那个残酷的日子:所有的打鱼人都藏起来了,连那些冬天看鱼铺的老人也躺在他们的窝里烤火。海滩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海岸上是冰雪垒成的一个个岭子。我好奇地从洁白的岭子上爬过,一眼看到了海边漂着的一片片冰块:它们就像一条船那么大。我爬上了一个巨大的冰块,感受着它在水中轻轻摇动的那种快乐。我被上下翻飞的海鸥给吸引了,远处的海水中,是一闪一闪的五颜六色的海草。多么奇妙啊,海中没有一只帆,只有海鸟,太阳把一切照得灿亮。这是一个又安静又喧闹的、洁白和瓦蓝的世界……正看着,突然听到了“嘎吱”一声,天哪,脚踏的这个巨大的冰块碎裂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浪涌已经把它拖到了离海岸很远的地方……我惊呼起来,心噗噗跳。很明显,这一块巨大的冰块不一定什么时候还会在浪涌里继续碎裂,最后我就得落到冰冷的深海里,一切也就完了。恐惧攫住了我,我一声不吭地蹲下。一时吓懵了。冰块还在吱吱嘎嘎响着,吓得我毛发直立……后来我灵机一动,伏在冰块的边缘,用掌划水。我划,划,就像摇动了小小的橹桨。冰块开始往海岸移动了,一丝一丝移动。

最后终于抵达了海岸。我获救了。

啊,那一刻,那种奇特的感觉永远留在了心里。

眼下这个正在漂移的、随时都能够断裂的“冰块”就是这片原野。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72)

随着往西,土地变得越来越干旱了。这儿竟有好多地块因为上一个季节墒情不好而没有播种。荒芜的土地,沉默的村庄,一眼望过去让人揪心。来年的春天怎么办?偶尔看到一片庄稼,是那些蔓子又黄又短的红薯,秋末的收获一定非常可怜。长得比较旺盛的是沟边路旁的粟米草、假稻、雀麦之类。如今这儿连一朵小野菊都开不好,地黄花早早枯萎了。那些菊芋,往常在渠畔路边长成了茂密的林子,美丽的金色花瓣总是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彩,可眼下它们的秸秆只长成小拇指粗,顶多有二三尺高。干渴折磨着每一种生命,无论是人还是植物。

一进村子,遇到的全是一些淡漠的眼神,这表明了他们已经不再企盼。他们瞅着一个外来人,就像瞅着一株草那样无动于衷。如果上前与他们搭讪,拉几句家常,他们也待搭不理。街道上大半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青壮年大都到外边找事情做了——到很远的南方,千里之外;或者到东部,到年景好一些的平原,给人种地或下矿打工。男的到南山去开矿、闺女被招进各种公司。老婆婆们双手拍打膝盖喊着:“天哪,这是怎么了?水都哪去了?俺打记事起也没遇上这样的大旱天……”

水都到那些暴雨成灾的地方去了。南边,更远的地方,那儿的乡村和城市正在经受历史上最大的水难,大水漫过了河堤江堤,涨满了沟渠,城市和村落都被水淹没了,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

说到了南边发大水,老婆婆们就叹息:“天哪,作孽呀,把南边的水匀点给咱多好,哪怕一个缸里匀上一瓢也好。”

她们盛水的缸都干了,只有到了半夜才能到村边的那口深井前排队,弄来一点点水。“我家里呀,提水的瓦罐砸破了三个……”老婆婆伸出了三根枯长的手指。原来井太深了,拴瓦罐的绳子要很长很长,还得有个好体力、打水手不抖才成。“作孽呀,作孽呀。”她们用衣袖擦着眼睛……

从村庄里出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老婆婆的呼叫不断回响在耳边。我心里一直在问:老天到底是怎么了?不是干旱就是铺天盖地的大雨,忽冷忽热,寒冷的冬天飘起了温暖的细雨,再不就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