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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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转到这个地方已经两年多了,怎么也不明白这儿怎么可以称之为“农场”。当时他从一个干校押解出来,听说要到农场去,不知有多么高兴。他认为那总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里强。空房子恐怖、冰冷,远不如到田野上去沾两手泥巴强。那样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颠簸的汽车一直往西,往西,不断地爬坡,最后转进了这座城市西郊的苍茫大山之中。在这层峦叠嶂、雾气缠绕的山隙里,怎么能有一个农场呢?他一路困惑,骨头都快散了。到达了目的地。不错,有一个农场,因为大门口的牌子上就写了“农场”两个字。可是门口有人持枪站岗。进得门后才知道,这是在大山河谷里开垦出的一片狭长的农田,顶多有十几亩;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简陋的砖舍,却表明这里曾有很多农场工人。他怀疑这儿实际上是一处劳改农场,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从“干校”到“农场”,这只说明他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曲在这儿发现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尽管以前没有见过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兴奋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踪的路吟出现了。这个得意门生原来比他更早一步来到了这个地方。路吟一眼见到了他的老师,嘴唇颤抖着一声不吭。还是老教授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三十多岁的路吟已经生出了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路吟在老师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8)
第一天路吟就告诉老师:这里的活儿很苦,管得极严,名为“农场”,实际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集中营;而这里的头儿叫“政委”,并不叫场长——那家伙老师会熟悉的……
曲迷惑地睁开眼睛。
路吟说:“老师等着看吧,他每天都要训话,站队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是谁了。”
从干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时候,曲曾经恳求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请把我和我的家里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云嘉分到一块儿。那里还有我的一个孩子。”
那些人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对方终于呵斥说:
“你还有脸提孩子老婆?你哪来那么多痴心妄想!”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看到妻子云嘉了。云嘉比路吟还要小一岁,如今在外省的一个林场劳动。孩子不知寄养在哪里。
曲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片大山里了。他现在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待在云嘉的身旁。如果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了。在深夜,他曾对着满天星斗,说出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别无他求,他只恳求神灵答应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2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这里的管理完全是军事化;与干校不同,这里的监管人员对待他们如同囚犯。大约五点左右就吹响了起床号,接着不管是否失眠是否困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们这些过去的“农场战士”编为一个个班组,班组的头儿要由他们当中挑选,并由这些人发出上工、熄灯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飞快穿好衣服,到广场去听候每天一次的训话。每个小组作为一个单位先在门前站队,然后跑步汇集到广场。
一个农场是一个营,“政委”是一个大高个子,脸色黝黑,却长着一个奇小的头颅。他在远处一个人踱步,这边的队伍集合好了,才由一个头儿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个敬礼。
“报告政委,集合完毕!”
“政委”缓缓地转过身来,背着手向这边走来,面带微笑。
这个人刚刚四十多岁,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脸太黑了。他一个一个扫视一遍,然后眯着眼讲话。他讲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总是不失和蔼。这就是整个农场的主宰者。
曲看着“政委”,后来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他是蓝玉!天哪,这不是当年到他们系里来的进修生吗?曲还记得自己曾给他上过课,他也多次登门求教。这个进修生聪明,人生经验丰富,活动能力很强,最后毕业时竟留在了学校。不久就混乱起来,学校迅速分立许多派系,这个蓝玉统领了学校的一多半人马,一时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教授们噤若寒蝉,动不动就要被拉到台子上,弯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来的运动让人目瞪口呆,半年时间不到,过去那些有模有样的人都一次次挨了拳脚。有一个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与曲同时从国外归来的,他在一个批斗会上顶撞了几句,竟然当场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所有被揪斗的人都十分胆怯。有一次曲他们被拉到学校附中的一个广场上,参加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他们那天脖子上挂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台之前还要剃阴阳头。剃头者手持一把钝刀,“滋滋”地刮着教授们的头皮,就连一个女教授也不放过。可是当剃头的人走到曲面前时,那个蓝玉过来了,摆了摆手。剃头的人于是越过他,去剃下一个了。他记得当时蓝玉握住曲的手说:“老师,坚持一下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9)
就是从那个会场上下来,被剃了阴阳头的女教授自杀了。曲痛不欲生。女教授与他共事十多年。不过他对蓝玉还是多少有点感激。这个学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钝刀之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不过后来蓝玉并没有使他摆脱一连串的劫难,最终也还是进了“干校”。这之前他并未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揪斗。他没有被打断肋骨,却被敲掉了一颗门牙。当时鲜血流了满嘴,他就把这满嘴的鲜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脸上。有人大叫:“嘿,臭东西狂吧?”
记得那会儿有人吆喝一声,他们就一拥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门诊部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蓝玉。蓝玉神色肃穆,见他醒来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师,学生来晚了。我来告诉你,明天你去干校……”
曲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直眼看着在那儿训话的蓝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3
曲对这片苍茫山地可不陌生。许多年前,更年轻的时候,他的腰板还能够挺得笔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车来这片大山里郊游。
记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云雾后面隐藏着无限隐秘,起伏的山峦一片铁青色,一架高峰之后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岭,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坚桦,它的旁边还有几棵漂亮的壳斗科树木。时值初秋,树上的果子刚刚结出,壳斗上的毛刺柔软得很,使他想起年轻人刚刚长出的胡须。他注意到,壳斗科树木大半都有粗粝的皮肤和坚硬的木质。当然最硬的还是这棵坚桦。它大约有六米多高,长在通往丘岭顶部的阳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树,属于黑皮松,当年生的枝桠呈现出诱人的棕红色。狭窄的谷底还可以发现一两株漂亮的红叶树。加拿大杨和刺槐灌木随处可见,上面跳跃着黄腹山雀和银喉长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在离他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栗树上有一只鸟唱得多么欢畅委婉,同行的一个女教师告诉他:那是一只四声杜鹃。他瞥了那位女教师一眼,觉得她也是一只“四声杜鹃”呢。
他非常爱慕那些美丽的女性,当时他还不足四十岁,总是被一些热情激励着。他和同事们一块儿来山里远足,同行当中常有一二位女性。这些大山多为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还非常遥远,近处的山却不很高,轮廓清晰。据说这一带发现了几处矿藏,不久就会开采的。那天他们一直往前攀登,一会儿就热汗涔涔了,兴致很高。他们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洁白的衬衣。终于登到山包的顶部了。这时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岭,看到谷地上那一个个闪亮的水洼。河谷与山脉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时它们尽管被山麓阻滞,不得不沿着丘岭和沟壑旋转,但最终还是向着一个方向流去。一只雉鸡飞过,接着又是一只苍鹰在高高的云端徘徊。女教师指点着,有时尖声大叫,夸张得很。那时的曲一点也不厌烦,他哈哈大笑,总是最先被打动。蹦跳的兔子,在草间奔跑的各种小动物,都让人发笑,让人兴味盎然。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让他们断定:重峦叠嶂之后一定会有一处庙宇,比如说尼姑庵之类的东西。他们询问了同行的地理老师,他摇头说不知道。
这儿简直太美了,尽管离市区稍远了一点。有人叹息说:“上了年纪到山里来住吧,在这里打一个草庵定居,真可以六根清净了。”他们还讨论了爱情、职业、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维之间的关系。当时的曲是极少数引人注目的独身人物,他还没有好好地接触过女人。大约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这位女教师,觉得她扁平的胸脯、翘起的臀部,特别是有点枯黄的头发下开阔的脑门,浓浓的眉毛,随处都有些可爱。“美是各种各样的,”他在心里说,“关键是你能够寻找并且感受它们。”从那时开始,他准备认真地谈一谈爱情了。那个女教师很喜欢体育活动,打排球、篮球、羽毛球。她穿着运动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跃着尖叫一声,两条腿很长也很顽皮。她大概刚刚二十七八岁吧,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在这个年龄里进入情况,即便一个姑娘也同样如此。“我很喜欢她……”他在日记上写道。后来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写了很长,但没能发出。他明白这只会是爱的独白。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0)
女教师搞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学科,因而他们在一块儿的机会很少。他想请教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显得有点做作。不过好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两不相扰。后来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个问题,女教师就用左手捂着嘴角嘻嘻笑。他问,她又是笑,并不认真回答。而曲刚把目光转开,就发现女教师在用眼角瞟他。他有点气愤。
回来后他在日记上写道:“她怎么能这样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才从山顶下来。这时候顶着一轮温暖的太阳多么舒服。有人指着山下的一个水湾,那是山谷转弯时滞留的一片大水,水边长着梢头发红的荻草。水边上有洁白的、粗粗的沙砾,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师蹦蹦跳跳走在前边,下坡时险些跌倒。有好几次曲想伸手扶她一把,后来都忍住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老讲师不断地与女教师讲话,还伸手拍打她的后背。姑娘转脸跟老讲师谈话,时不时地伸一下舌头。“怎么能这样呢?”曲心中诧异。
到了水湾旁,每个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湾旁边捡一点圆而白的卵石。他捡到一颗晶红的卵石,认为是石中*,“这个东西么,”他在心里想,“该送给一个人才好,这个东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寻着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女教师仍然在和那个年迈的老讲师站在一块儿。老讲师看着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师高兴得嘴巴都翘起来——她一高兴就是这样: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发现了一只白色的水鸟——那是一只鹭鸟,正在那里梳理羽毛。可惜它被惊动了,抖一下翅膀,长腿跳动了两下飞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没人责备女教师。“女人就是这样。”他心里想。
这片水清可见底,一些游鱼清清楚楚。有的鱼乌黑乌黑,像墨染的一样。“这是什么鱼?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他不由得说出声来。一旁的女教师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过那一刻,他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睁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体又重新蹲下。他发现自己长得那么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称过,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个可怜巴巴的、体量较小的人。”他在心里说。而那个老年讲师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胡须浓旺。看人家总是把胡须刮得铁青,戴着眼镜。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就像甲状腺机能亢进一样,有点凸出,而且结膜一年四季发红。可这同时也是一双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个人独居,见了女人就不苟言笑,总想标新立异。“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观察而已,”曲他认为这样的人一旦改变了姿态就变得分外危险,比如说他对眼前的女教师就活泼多了,“也许,时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里的山水、朦胧的山色以及山峦后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惊讶不已。他想到了某种人生的东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预示——为什么,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紧紧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着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变得像这棵壳斗科树木一样苍老和粗糙。“那时候我就更加不可爱了。”他一直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