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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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荒说到溜溜就笑,搓着手。
这个人有点咬字不清,所以我对“*分子”的叫法也没法过分挑剔。说到集团对村子的祸害、村民的情绪,他立刻板起脸,像害冷一样咝咝吸气,一下下摇头:“木(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木有!上级说得明明白白,要发展就得这样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穷得要死。现在钱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车吧。这要在过去,谁家里养得起汽车啊!那还不是大地主吗?可地主也不过是几辆老马车是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7)
我打断他的话:“要发展就一定得搞成这样?民不聊生?坏人横行?你们村里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有地没法种,不止一户人家生出了畸形儿……这不是穷和富的问题,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当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过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说没一个有好下场!不信就等着看吧,有他们的好!我这头儿只要当上一天,就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不过这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像红脸老健那样穷*发蛮也不行哩!他这个人,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眼里除了他爹,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爹的话?”
“这倒是,他是个孝子。不过他爹前两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爷吧,也早被他气死了。他一开口就叫我外号,一口一个‘独蛋’,这也是他叫的?我总比他大两岁吧,总还算一村的领导吧?”
我点头称是。
“你们*分子喜欢他这样的,那个眼镜小白跟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哩,这我看出来了。不过你可得劝劝小白,别谁的嗓门大听谁的,我在这村里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故意为小白开脱:“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听我的;他与红脸老健来往,那是为了喝他的酒。”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
“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跟他们算账呀!咱是一村的头儿,要代表村子讨个公道!唉,这年头村头儿最难干了,咱就是累死气死,也还是两边都不赚好。村里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没替他们撞个头破血流;那一边呢,硬把咱当成了眼中钉,恨不得从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过日子了得?凶险哩,咱村里就有人夜里被一伙蒙面人打伤了,还有的被打掉了魂儿,到现在卧床不起……”
“凶手是谁?受害者心里有数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谁自己知道,不过咬住牙不说罢了。我请三先生给他看了几回,没用。三先生是这三疃五乡里最有名的药匠了,药到病除,百发百中啊,这回也是干瞪眼——就因为缺两味大药啊!”
“什么药?”
“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说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难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从年轻时候就生猛啊!这会儿跟我年纪差不多了,平时像头老豹,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
“他得罪的是集团那一伙吧?”
“八成。这我可不敢乱说。我又没有逮住人家。如今这平原上不比过去,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开矿的,城里来雇工的,政府的,集团的,还有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胳膊挎着咱当地小妞儿从庄稼地里蹿过去了,这可是我亲眼见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咱找谁去?这是个猪栏里趴鬼的年头啊,我不是说这样的盛世不好,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说这样的年头不好琢磨不好对付哩,出了事谁也找不到主儿。这不,那天老冬子给砸个半死,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
“那么公安呢?不是有个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吗?他们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们那一套对付烧香的行,见了扛枪的就尿裤子!老百姓怕他们,强盗不怕他们,有时他们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哦哟老天,这话权当我没说,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8)
正说着门响了,进来一个肚子高挺的孕妇。老荒看看她,耷拉着眼皮说:“你叔在这儿。”“叔好,”她说了一声,马上转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苇子了,两人喝酒呢,苇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们打起来了?”
“不知在合计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火了人……”
2
我随老荒父女一起赶到时,苇子和老健还在吵吵嚷嚷。老荒劈头就问:“老健,你又在这儿鼓捣什么?闲了没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拨给你三百人,你领他们进城不行吗?看看邻村,地不能种了就进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万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个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苇子:“你岳父又往城里赶咱了,咱俩明儿真的动身?”
女人带着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领别人走吧。”
老健冲着老荒说:“听听,谁都不让自己男人出门,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这叫故土难离。我进城打过工,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夜夜挂记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还有老婆——老婆这东西离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锤,离远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一样都得看住,不远不近地看住才行。”
苇子看一眼老健,咬着牙。
老荒厌恶地盯着女婿,一会儿扭着头像是说给我听:“真是怪啊,咱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头顶上烟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愿挪窝儿……”
老健朝他点头:“就是,咱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谱吧,不长不短八百年!这个村子如今要毁在咱手里,祖宗不让!咱这辈人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儿,饿死不离土,就跟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赌上劲儿干,谁趴下谁不是人养的,谁低了头谁就是狗杂碎——老荒你是一村的头儿,你把大耳朵支棱起来听好了,你独蛋要做一个有种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苇子,嗓子有些变音:“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话连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为这村子操碎了心跑断了腿,有眼的都看见了,你瞎吹什么!上一次记者溜溜来了,不是我鼓动他给咱做件大事?”
苇子把烟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个好物件,那家伙从来就没为咱村子做成一点好事,酒没少喝东西没少拿……”
苇子问我认识溜溜吧?我摇摇头。
老荒嘴角翘起来:“你以为大事儿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点一点来!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点好奇:“哪一招?”
老荒故意把话吞进肚里,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当众乱问。
老健说:“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长毛挓挲的,长得像个饿死鬼,见了女人两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老荒甩手骂着:“这是什么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长相吧。盯着女人?年轻人有这点毛病又算什么!你们几个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有的人……哼,不说也罢!”
他的话立刻让我想起苇子抢走老荒女儿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责女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不为谁白做事情。你这做村头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话你就等着应验吧。”老健嗓子低下来。
老荒使劲摇头:“这你就错了,溜溜有的是钱,他才不是为了咱这几个钱!”
“那为了什么?为了咱村大闺女?”老健嘲弄地盯着他。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9)
“溜溜是个仗义人!你不就是佩服仗义人吗?”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样人哩!一把鸡骨头,尖头鼠脑的,还仗义。这家伙总有一天露出尾巴,让咱苇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苇子把手里的一块瓷片掰碎了,挑衅地看着岳父。
这会儿女人捂着肚子蹲下来,苇子赶紧去扶她。“不要紧?快了吗?”女人咬咬牙,摇头。
“你还是叫接生的来看看吧,也让三先生来。”老荒没好气地冲女婿说。
女人脸色好一点了,小声对男人说:“不要紧,就这样,一天两日还不能生——不过你千万别走远了啊。”
苇子点头,然后对红脸老健使个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块儿出来。路上他说:“我们正商议大事呢。苇子可是把好手,他一个人顶多少人哪。他说自己岳父靠不住,说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时跟集团的人过从不少,那些家伙正经给了他一些甜头。不过苇子说大的便宜也没占,像私下给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事大约还没有……怕就怕苇子老婆这几天生,那样苇子就给缠住了,他就没有心思了。你瞧老荒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会挑个好日子!”
老健净说气话。我问眼镜小白哪去了?他说小白去别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个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长长的有好几页,写得蛮扎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读给老健听过。这份材料要做“万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还有别的用场。这些文字没有夸张,仅以事实说话,数字凿实有力。整篇的主题只有一个:生死存亡。
“这一天早些来吧!事情一开了头就不会停下,没有结果就不会停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白说得对:锅快开了!”
我更正:“他是说到了‘临界点’。”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们总得给咱一条路啊!咱那一天没有别的,只伸手跟他们要一条路……”
“可是,”我琢磨着该怎样说,“我想,我们主要是陈述道理,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为任何暴力的结果都不会好的。我们要相信基本的道义,相信它的力量。简单点说,我怀疑暴力,也反对任何人这样尝试……”
老健的脸越来越红。他没有说话。
3
小白回来了,人很疲惫。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提议说:是不是回我们的茅屋去待几天?小白皱皱眉头。我的建议可能让他不高兴了。但我只管说下去:“四哥和大老婆万蕙的烧鱼做得好极了,我们热上一壶酒,在那儿歇上几天吧。”
“老宁,不是我指责你,”小白扬眉看着我,“你变得畏手畏脚的,不像以前了。其实你和村里人一样,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窝,如今正和村里人一样挣扎呢!你该和周围这些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们说了没有?你该跟他们说,说说我这个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意图,你让我说什么?说你和红脸老健几个人要大闹一场?如果它真的演变成一场暴力——或者和这差不多,你想没想过它的后果?我一直担忧的是这些,我不是畏手畏脚。”
“算了,你心里明白,我们不过是给逼的,不过是想大幅度提高声音的分贝,如此而已!我们想让那些人听一听这个世界上最危急的呼号,如此而已!”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0)
“可是这会惹起一场大火,到时候你和我想扑灭都来不及!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尝试的,老弟!”
小白的拳头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成这样!都像你,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可以忍住,但对方就会越来越放手大干,这样整个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团什么时候让过一步?我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你知道我在这里来来往往日子久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里有红脸老健和许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这里出生的人,别看在城里安了家,根还留在这里。那些人等于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宁,你听见了吗?”
我的脖子发胀。我的眼睛也胀。我抬头看他,看见小白的眼睛里有泪丝丝的样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从经历了婚变以后,就恨起来,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家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这些村子,夜里就睡不好。我老想着能为这里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对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么,我简直就没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只围绕着一个人在活:老婆!一点不错,就是她,我好像生下来就为了遇见她,然后是失去她、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