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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八钗(完结)作者:暮兰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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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管家应声称是。
“总之,我们齐心协力,将丧事办好了,就是我们颜家的体面,更是我们老宅子的体面。”颜睡莲最后用这句话对本次“丧事动员会”做了总结。
刘管家是多年的老管事了,当着睡莲的面就召集各个小管事开会,将事情一桩桩的吩咐下去,首当其冲就是买白棉白麻布做新孝衣,还立下赏罚规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众仆领命而去,偌大的偏厅只剩下前来报信的颜府男仆。
颜睡莲示意刘妈妈给男仆倒了杯水,男仆直说不敢当,刘妈妈说你跋山涉水一路辛苦,我倒杯水不算什么的,男仆站起来双手接了。
“哦,刚才一忙,我忘了问你的名姓,还不知如何称呼呢。”刘妈妈笑问道。
男仆答道:“鄙人姓辛,单名一个槐字。”
幸槐?颜睡莲想起四年前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装睡躺在拔步床上听周妈妈和一个仆妇对话,那个得了周妈妈一个冰种翡翠手镯做贿赂的女子,莫非就是他媳妇儿?
“你媳妇可是祖母房里针线班子上的管家娘子,幸槐家的?”颜睡莲确认道。
“正是拙荆。”
“哦,那位娘子我有些印象,记得小时候在老太太屋里见过她。”颜睡莲笑得很纯很天真。
半月后,新寡的七夫人柳氏扶灵来成都,远远就在大船上看见万里桥码头遍布白色幔帐,哀乐齐鸣,哭声震天。
登陆之后,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穿着次等粗的白色枲麻布大袖孝裙,脚踏麻鞋,头罩白麻布盖头,标准的丧服第二等齐哀装扮,便知这就是侄女颜睡莲了。一张圆滚滚的小脸如小大人般肃穆,见她过来了,整了整孝衣,不紧不慢的带着老宅全体仆人跪下。
孝衣簇新干净,跪拜整齐划一,再看这万里桥码头用白布幔帐隔出一部分,专门用来迎接自己,便知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新寡妇七夫人柳氏想起京城颜府,那五夫人杨氏和莫姨娘在丈夫的丧事中都不忘争权夺势,再次气病老太太的龌蹉事,更觉得成都老宅的人办事用心了。
她赶紧扶起跪拜的睡莲,命众仆起来,众仆听命齐齐站起,无声无息的从中间分开退到两边,个个垂首敛目,屏吸凝神。
风水先生看着天色,又看看罗盘,大声道:“吉时已到,移棺!”即刻宰了雄鸡祭杠,八个青壮大汉抬起棺椁,稳稳的踏着甲板上岸。
颜睡莲朝站在男仆首位的刘管家使了个眼色,刘管家郎声道:“举哀!”
众仆得了号令,齐声大哭,乐匠们奏起哀乐,空中冥钱纷飞,如下起了鹅毛大雪!
看着柳氏感激而惊讶的眼神,颜睡莲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四年前,睡莲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来看她的人倒也不少,只是各怀鬼胎,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她的。
唯有七婶娘柳氏,她喂给自己甜香的玫瑰露,还用冷布巾敷眼皮消肿,见自己终于睁开眼了,她倒是退了两步,有些生硬的说:“你——你母亲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会守护着你……”
且不谈柳氏哄人话多么拙劣,颜睡莲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怜悯和疼惜,这就足够了。
今天睡莲做的这些,无非是柳氏投之桃李,她报以琼瑶罢了。

小暑天双姝骑马来,探乳娘睡莲起疑心

承平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小暑。
这个时节的风不再有半分冷意,暖烘烘的,吹久了人就会发困,蟋蟀在庭院角落里乘凉,老鹰高飞避开大地的炎热,所以就有了“温风至,蟋蟀居宇,鹰始鸷。”的说法。
不过,再热的天气,也阻拦不了女人们逛街的兴致,此时已经八岁的颜睡莲正和闺中好友姚知芳骑着蜀地特有的“窄马”,从染布街逛到了玉石街。
“窄马”产自越西、西昌一带,体型瘦小,性格温和,适合走山路,成都是各民族混居的大城市,民风淳朴开放,平民女子可以骑着牛和驴行走,名门仕女戴着薄纱帏帽骑马逛街是很平常的事情,像知芳睡莲这样年纪小的,连帏帽都可以不戴。
古成都街道的店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到夏天,沿街铺子都在门前搭起竹编的凉棚,而且每家的凉棚都连在一起,形成类似长廊的走道,遮雨也遮日光。商铺有了这样首尾相连的凉棚,即使在酷暑天也不乏客人光顾。
“睡莲妹妹,你觉得好不好看?”姚知芳挑着耳垂上的嵌金刚石海水蓝玉耳环,凑过去问颜睡莲。她们刚刚从玉石街的一家首饰铺子里出来,睡莲陪她取回了前些日子定做的耳环。
姚知芳穿着米黄碎红撒花交领纱衣,同样材质做的纱裙,再配上这对耳环,更显得她杏眼香腮,语笑嫣然。
这小妮子已经是第三次问同样的话了!颜睡莲佯作嫉妒瞠目撅嘴,将马鞭轻轻一扬,鞭尾扫在姚知芳的纱裙上,忿忿道:“你就显摆吧!小心我抢了去!”
“哎呀,我好怕啊。”姚知芳佯装害怕双手捂住耳朵。
“小姐小心,骑在马上怎能放下缰绳呢。”身边一个穿青的丫鬟唬的脸都白了,连连把缰绳往姚知芳手里塞。
“知道了,你比教养嬷嬷还啰嗦。”姚知芳松松的挽着缰绳,使了个眼色,“你们往后退几步,我有体己话和睡莲妹妹说。”
穿青的丫鬟正犹豫着,姚知芳才懒得等她后退,鞭子轻拍马腹,矮小的“窄马“开始小跑,睡莲也照着拍马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将身边伺候的丫鬟甩开了三十步。
小丫鬟们赶紧跑上去跟着,只是不敢靠太近,隔着十步的距离紧紧盯着两个小主子。
颜睡莲追上姚知芳,见其一脸的落寞之色,不由觉得头疼:方才还好好的,这变脸也太快了吧。也罢也罢,纾解郁闷也是作为闺蜜的主要任务之一,她劝慰道:“若是累了,我们找个茶馆歇歇就是,别不高兴呀。”
“才不去茶馆呢,不是唱戏就是说书,吵死了。若是喝茶,我家里的茶比茶馆好千倍。”姚知芳不耐的咬了咬下唇,“以前逛街,我、你、颜如玉还有王素儿,我们四个人骑着‘窄马’有说有笑,可比现在热闹多了。如今大了,除了你还经常出来,她们倒是推三阻四的,十回来不了两回。”
原来是这个原因,颜睡莲劝慰道:“素儿表姐是因她母亲病了,要在床前侍疾尽孝;颜如玉是我们年纪中最长的,她每日除了念书,学女红,还要帮着管家——你也知道,她们家姨娘多,又爱生是非,如玉姐姐是个要强的性子,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当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和我们疯玩了。”
还有一点睡莲故意没说:颜如玉最怜惜她一身水豆腐般白嫩的皮肤了,这小暑天她才不会出来晒太阳呢。
“好了好了,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小活菩萨,聪明懂事,能体谅别人的苦衷;我就是一个俗人,只顾自己快活。”姚知芳指着睡莲马背上几个大包袱,“你连一个都没有正式拜过师的番邦女子要走了,也不忘送这么贵重的程仪,大热天的跑遍整个成都城去寻皮草。实话告诉你,今天母亲原本是不放我出来的,后来听说你是要买礼物送教画画的老师,就巴巴的打发我出来了,说你们颜家不愧为是书香世家,连一个八岁的女孩都懂得尊师重道,要我好好学你呢!”
姚知芳提到教习画画的番邦女子,是从欧洲跨越千山万水来成都传教布道的牧师妻子,画得一手漂亮的油画。
油画是上辈子颜睡莲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因家里条件一般,父母根本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和颜料,她偷师翻书不成系统的乱学一气,也略有小成。这辈子衣食无忧,手里也有些闲钱,便央求七婶娘柳氏将那番邦女子聘过来当画师,柳氏在宫里曾经见过西洋油画,倒也喜欢这种画风,就答应了,只是不准她正式拜师,原因有二:
其一,那女子是番邦人士,大燕国乃是天朝上国,岂能拜番邦小国为师?
其二,那女子信奉的教义颇为古怪,大燕国以佛道为主,怕颜睡莲被这种教义移了性情。
这对牧师夫妇在成都惨淡经营十来年,信徒的数目始终没有突破一个巴掌,若不是睡莲这两年的交的学费,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前些日子牧师听闻扶桑国的皇室开始有人信奉他们的教义,就下了决心跟着商队走海路去扶桑国,期待开辟新天地,妻子当然会同去。
睡莲想着路途遥远,程仪要送些轻便的,又考虑到扶桑国天气寒冷,就定下送些上好的皮货御寒。成都气候温暖,皮货店相应也少,睡莲邀上姚知芳一起在全城搜罗——有知府千金在,谁敢那些次品来蒙她?
不料这个举动引发姚知芳沉积已久的怨气,睡莲有些暗悔:自己的过度“早熟”,和年纪还大两岁、天真任性的姚知芳对比起来确实明显。可若不如此,这世上那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颜睡莲没有做低伏小,而是收敛笑容严肃道:“我与你是不同的,你有父母疼爱,哥哥庇护,怎么任性娇养都不过分。我母亲早逝,家里到现在也没有派人接我回去,继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舅家连影子都见不着,好不容易有个七婶娘疼我,可她毕竟是七房的人,想替我出头也不方便。”
“我讨厌小活菩萨这个称呼,讨厌懂事、讨厌装大人、讨厌如玉姐姐无理取闹时,我还要装着识大体忍让!”
“那年给七叔办丧事,我跪在灵堂答礼客人,膝盖跪紫了,整整一年都吃素,不戴首饰,不穿鲜亮衣服。族里都说我懂事,老族长开了祠堂,请族里长老宗妇、我七婶娘、还有你母亲知府夫人作证,把我的名字入了族谱,成为我们颜家五房名副其实的嫡长女——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没能入族谱!因为继母杨氏嫁过来第一年就写信给族里,说颜家新规,颜府的女子活过了十岁才能入族谱!”
“什么破新规,全是她杜撰出来的,大伯父家的大小姐姐姐满了五岁就入了族谱,后来继母自己生的双胞胎刚过百日就嚷嚷着入族谱,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占着嫡长女的名分罢了!”
姚知芳一双杏核眼瞪得如铜铃:“你——你那继母真真的毒如蛇蝎。”
“论起狠毒,还有个莫姨娘,我生母就是她逼死的,这些年她若不是忙着和继母杨氏争权夺利,那里会轻易放过我?”颜睡莲越说越激动,“如玉姐姐怎么刁难我,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但她是老族长的嫡孙女,我那里敢和她撕破脸,倘若有一日我被继母逼到绝境,老族长或许能出面主持公道。”
“你说我是会体谅他人的活菩萨,你是俗人;你怎知做菩萨的苦处?你怎知我最最想做的,就是和你一样的俗人!”颜睡莲一紧缰绳,“家丑都给你说了,我也不怕你说我虚伪,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这个活菩萨还是要继续做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颜睡莲要的不是赖活,而是活的好好的,任凭那些黑心肠的蛇蝎寝食难安!”
言罢,颜睡莲朝着上空一挥皮鞭,“窄马”胆子小,一听皮鞭破空的声音,就乖乖的小跑起来。
“睡莲妹妹!”这一次,轮到姚知芳追着颜睡莲跑了,颜睡莲故意不理她,不过还是放慢了马速任她追,暗想:好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姚知芳若不认同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也就没有必要上赶着去讨好,从此以后做普通朋友即可,不过呢,凭自己对姚知芳的了解,她应该会追上来……
跑完整条玉石街,姚知芳终于追上了颜睡莲,她侧身一把拉住睡莲手里的缰绳,迫使“窄马”停下,歉声道:“好妹妹,刚才是我说话造次了,你就原谅我这一遭。”
颜睡莲别过脸沉默不语。
姚知芳狠了狠心,将新耳环取下,“这耳环当我的赔礼可好?”
颜睡莲没好气道:“这耳环我今天戴上了,明日就有人说我讹你的。”
“你我是好朋友,管别人怎么说呢。”
“这会子知道不管闲人说的闲话了?刚才是谁说我是活菩萨来着?”
“嘿嘿。”姚知芳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我是活菩萨,我是活菩萨,你是大大的俗人。”
“哼,这才差不多。”颜睡莲摆足了姿态,是时候给知芳台阶下来。
姚知芳顺势下台,笑道:“你跟着那番邦女人学了两年的画,什么时候有幸给我画个人像?”
颜睡莲打趣道:“我也想画来着,可是啊,你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漂亮,万一我画好了像,你却拿着画像打上门来,说把你画丑了怎么办?”
“你这泼猴儿,撕了你的嘴!”姚知芳要掐睡莲肥嫩的脸颊,两人在马背上互相拉扯,笑闹成一片,后面的丫鬟们赶紧团团护住,就怕两人不慎摔下来。
突然,颜睡莲眼神一滞,示意姚知芳嘘声,姚知芳顺着睡莲的目光看去,马背上视野开阔,只见远处有个中年仆妇坐在代写书信状纸等物的摊位前,递给摊主一封书信,摊主打开书信一字一句的念,最后中年仆妇数了几个钱给摊主,拿回书信离开了。
姚知芳喃喃道:“那人好像是你奶娘周妈妈,奇怪,你们宅子里识字的人不少,为什么还要花钱请外人看信呢?”
“借你一个丫头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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