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何处-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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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是中秋,比起其他宫殿,仁寿宫便冷清了许多,倒是太子命人送过来一碟月饼,不多,也才三个,刘璃欢欢喜喜一人分了一个,却没急着马上吃掉,只用油纸包好放到自己怀里。
晚间,宫内各处屋檐跟露台上都用竹竿挑着成串的灯笼高悬于半空之中,尤以乾清宫为最,小灯砌成的灯塔高达数丈,崔姑姑不知道从哪弄来两个灯笼,薛审找来一根竹竿,就这么竖在院中,倒也自得其乐。
用完晚膳后,崔姑姑又拖出来一个火盆,从柜子里偷偷翻出一包纸钱,摆好果品,唤刘璃过来跪好,边烧边哭。宫里烧纸是大罪,崔姑姑不得不压着声音。
“妹子,你放心吧,公主殿下平平安安,身体安康,今年还长高了一点点,人也胖了些,如今还会识文断字,将来肯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她不说话,从怀里掏出纸包,将月饼摆在火盆前,身躯跪成一条直线。
薛审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大一小,大的捂着嘴呜呜直哭,小的凝眉讷跪,仿若木雕,只有在她眼里跳跃的熊熊火光才透出一丝活泛。
纸钱不多,很快就烧到了头,刘璃最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顿说道:“娘,吃月饼!”
祭拜仪式很短,收拾干净余烬,崔姑姑抹着眼泪就去休息了,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呆呆地望着一轮明月,半响后才吐出一句:“薛审,你昨日教我的那句诗再念一遍吧!”
月冷霜寒,一地秋白,清桂香气里隐隐有莺歌笑语声传来,竹竿上一只灯笼里幽光一闪,瞬间便灭了,只余一灯之光。
他微微沉吟,走到她身边,低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默念数遍,暗了眼眸,哑了声音:“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我娘,但是我很想她!”
“其实她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偶被帝王临幸一次,便招了皇后的忌讳,后来有了我,就更是步步艰难,若说错,最大的错便是我那父皇,既然许了百般深情给皇后娘娘,又为何让我娘陷入困境?她生我时大出血走了,人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我想去拜祭她都不知道上哪找,诗里面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什么长久,什么婵娟,都是假的!”
她越说越激动,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扑簌而下,长风吹过,幽静的小院里传来细咽的哭泣声,薛审想及自己家人,心中大恸倾身上前将她抱入怀中。
“没关系,你还有崔姑姑,还有…我,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
“嗯!”
她渐渐止了哭,一个皱巴巴的月饼突然递到她眼前。她抬头,就见他唇角荡开一个温馨的微笑:“崔姑姑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的留给你娘,我的留给你!”
她不知为何,脸上一红,连忙拿过月饼掰成两半,另一半送到他嘴边:“本宫不吃独食!”
“好!”他笑着接过来咬上一口:“公主尊师重道,为师很是欣慰!”
“…算了,恕你无罪!”
?
☆、杖责
? 薛审第一次被杖责是拜刘璃所赐,某日皇后娘娘招了戏台班子进宫唱戏,她偷偷溜过去看热闹,不知从谁嘴里学会了“小白菜”,然后经过二次加工,就开始在仁寿宫有事没事哼唱起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刚出生呀,没了娘呀,亲娘呀,亲娘呀,跟着爹爹,没好日子!”
刚开始薛审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还觉得挺简朴生动的,后来仔细一听,赶紧捂住她嘴,一个“亲娘呀——”还在喉咙里就被他给捂得变成了尖叫。
“不许唱!”
她奋力扒开他的手:“不如我改改词?改成跟着姑姑,过好日子,总行了吧!”
“不行!”
“跟着薛审,偷鸡摸狗?”
“不行!”
“就自己宫里唱唱也不行吗?”
他斩钉截铁:“不行!”
“好吧!”她点点头,很是乖觉的样子。
她其实在外面哼过一次,前几日关外进贡了一只猎鹰,皇帝特意赏给了太子,她跑去瞧稀奇时,看着刘珏吹口哨逗弄这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大鸟,也有样学样,只是怎么都吹不出声音,只好哼小白菜,希望那鸟能有点反应。
鸟没反应,太子倒是瞅了她一眼。
过了几日,就有太监过来,说公主出口不逊,目无尊长,随侍太监以身代责,杖责三十,公主禁足三月。
那日天气极好,秋高气爽,崔姑姑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她跟薛审就趴在书桌上,薛审写一个字,她便照着临摹一个。忽然院门被人一把推开,鱼贯而入几个太监,宣完口谕后,薛审就被人给顺势压在书桌上打起来。
直到朱漆木棍打在人身上的闷声传来时,她才从呆愣中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就要扑上去抢人,却被崔姑姑一把卡在怀里动弹不得。她睁大眼睛望着薛审,只见他惨白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下唇被咬出斑斑血迹,见她死死盯着自己,居然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桌上雪白的宣纸渐渐被他身下沁出的血染红,他气息奄奄地趴在那里,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太监们打完便回去复命,方才还挤挤攘攘的院子一下空了下来。
她颤颤巍巍走过去,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冰冷一片。
“别…哭…”他吸了口气,臀腿像着了火一样,痛楚直冲脑门,就这断断续续两个字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崔姑姑当机立断抱起他,直往薛审房间里冲,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后,端来一盆清水,拿出干净的白布和药粉放到一旁,就要褪他的裤子。
哪知他居然激烈反抗起来,这么一动,更多血水便从他身下溢出。崔姑姑只道他不好意思,连忙要刘璃出去避避嫌,又笑着对他说:“羞什么,姑姑一把年纪了啥没见过,治伤要紧!”
“我……我是太监!”
“太监咋了,太监屁股就不一样?不就两瓣肉嘛!”
他还是不肯,崔姑姑知道这些去了势的人本就敏感自卑,生怕别人看不起,腰部以下更是不会轻易示人,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这样,我不脱裤子,把这些破布剪了,然后洗洗伤口总行吧?”
薛审这下倒是同意了,崔姑姑动作也不敢太大,稍微碰到一点,他整个人就跟蛇一样扭来扭去,结果越动越痛,就在那里开始叫唤起来。
刘璃被关在门外,只听见里面一声比一声凄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跟着拍门,薛审叫一声她就拍一下门,叫声越大拍门声也跟着变大。半刻钟后,崔姑姑擦着汗走出来,垮着一张脸:“两位祖宗诶,你们就可劲折腾我吧!”
她就要冲进去,却被崔姑姑一把拉住:“他痛得晕过去了,公主先别进去吵他,老奴出去找点药!”
她点点头,又扒着门偷偷探出脑袋去看他,就见他一团破布似的躺在床上,褥子上、榻上血迹斑驳,她蹑手蹑脚小走几步坐到床榻上,视线移到灰白的墙壁上,那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晕开的霉斑,房间里也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异味,她打开窗户,又跑去院子里采了些野山菊用清水养着放在他床头,这才敢看他。
他脸色苍白,发丝凌乱,脸颊上又有些潮红,唇上一抹血色,可怜却又凄艳至极。虽然她总是很嫌弃他,一直在挑他的刺,隔三差五就要跟他唱反调,但他是这个宫里除了崔姑姑外对她最好的人,她虽然小可是不傻,知道谁才是应该放在心上的。
她俯下身,悄悄在他耳边嘀咕道:“你要是醒来我就管你叫哥哥!”
薛审是被痛醒的,白天不过靠一口气强撑着,到了夜晚再强大的意志不免也会惫弱,再加上崔姑姑的药粉药劲十足,痛得他一抽一抽的,回想起以往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情景,恍若隔世,眼泪竟缓缓流了出来。
门口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他动不了,只得偏头去看,就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然后滚进来一个团子。
是的,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他屏住气息,冷眼望过去,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那一堆里面爬出来,又抱起地上的物件蹭到他榻上来。
“公主?”
“啊!”她一声尖叫,立刻压低声音,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被吓到的人是他,好吧!他暗自腹诽,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公主怎么过来了?”
“我给你换被子呀!你这全是一股子血腥味、霉味的,怎么能睡得好?”
她扯了他身上的被子扔到地上,把自己带来的棉被盖到他身上,刺溜一下钻进来。
“……”
她皱皱眉,自顾自说着:“还是有血味,等你能动了再把褥子给换了!”
“公主,你为什么睡到奴婢的床上?”
“我就这床被子,不睡这睡哪?”
暖和的被子里还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盖在身上一点重量都没有,就像陷在云层中一样。他僵着身子,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空气:“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和奴婢挤一个被窝,再说男女七岁便不同席,公主还是带着被子走吧,您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你别一口一个奴婢,薛审哥哥!”
他如遭重击:“你叫我什么?”
“哥哥呀!”她凑过去,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你比我亲哥哥要好百倍!”
曾经也有人晚上偷偷跑到他房间蹭被窝,软软糯糯地抱着他一口一个哥哥,他心中一涩,又滴下几滴眼泪,他太怀念这种感觉了,这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衣食无忧,幸福美满的少年。
“再叫一声!”
“哥哥!”她顿了顿,又叫道:“哥哥!”
他将头重重埋入被窝里,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他自幼体寒,从小到大不知喝了多少药,求了多少方子,一到秋冬便总是睡不暖。此刻刘璃躺在他身侧,就像个源源不断的发热体,他靠着她,连心都暖和起来。
这晚他不知何时睡去,每晚纠缠他的噩梦再也没有如期而至,呼吸间满是香甜的味道。
他在床上整整趴了一个月,每晚刘璃都溜到他房间,然后一大早又抱着被子回自己寝殿睡回笼觉,崔姑姑一点都没发觉,等到他下床那日,刘璃再来就被他无情地关在门外。
“快点开门,冷死了!”
“奴婢已经大好,褥子和被子都叫崔姑姑给换过了,公主可以不用每晚过来了!”
“薛审,你这是卸磨杀驴!”
他哀叹一声,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他觉得最近这段日子有些太过危险,刘璃给予他的脉脉温情诱惑太大,而他前方的路黑暗而又曲折,陷阱太多,他无谓自己再挖一个跳下去。
“公主,男女授受不亲!”
“你又不是男人,怕什么!”
此话一出,刘璃顿觉失言,宫里常有主子嘲笑太监不是男人,久而久之她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是薛审素来矜重傲然,既自负又自卑,这话无疑在他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果然门内再无声音传出,她实在没脸再去拍门只好转身回了自己寝殿。
此后整整半个月薛审的脸都是黑的,见了她也是既恭敬又疏离,日子久了,连崔姑姑都察觉出不对,却也只当是两个小孩闹脾气,并没放在心上。
她心急如焚,见缝插针地示好,就连用膳时也将最肥最好的那块肉夹给他吃,他倒好,放了碗给她磕一个头:“谢公主赏赐!”,那语气那模样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次数多了,泥人也有脾气,她也懒得搭理他,只是仁寿宫就那么大点地方,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刘璃干脆躲在自己房间不出来,崔姑姑还感叹她终于有了点闺阁女子的风范。
如此,挨过三个月的禁足期,已近年关。
崔姑姑特意求来红纸,说她好歹也识字开化了,因此今年的春联一定要她来写,她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关在房间里熬了一整晚,毛笔都快咬秃了才写完,打着呵欠把春联往门上两边这么一贴,她就回房补觉去了。
同一时间,西边厢房的门开了,薛审慢慢走到堂上,负手望去。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这几个字实在称不上好看,歪歪扭扭地爬满了整张红纸,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写这几个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心,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涩涩,又有几分窒息。
宫墙上的地锦已经掉光了叶子,只余藤蔓,纵横纠葛,错落难解,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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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
? 年三十的时候,仁寿宫破天荒摆了一大桌,崔姑姑甚至把自己多年私藏的桃花酿给贡献了出来,刘璃偷偷倒了一小碗,抿第一口的时候只觉得酒香醉人,花香扑鼻,咂咂嘴就把剩下的一口给干了。
也不知是她的体质天生不能喝酒还是桃花酿的后劲十足,用膳用到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