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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鬓边不是海棠红儿-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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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高高地“啊?”了声。
黎巧松继续说:“您要换格式,就得改戏词了,这怎么改都不合适,一改就水了。七少爷的词儿您还信不过吗?”
师兄姐们连同程凤台,都吃了一大惊,脸上既有点惊恐,又有点兴味,仿佛很乐意看见商细蕊被摸了老虎须子似的。其实这要换了杜七在场,早把人骂踏实,不许他瞎折腾了。但是他们这些戏子就管照样儿唱戏,不管好赖,商细蕊想怎么翻腾都行,就算要他们明天统一改行唱河南梆子去,只要能挣大钱,他们没有二话也跟着唱。一样吃着商细蕊的饭,还敢叫板的,这黎巧松可独一无二了!
程凤台也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心里想这样当众否决他的主意,小戏子一定要炸毛了!
没想到,商细蕊愣了一会儿以后,居然很受商量地让周香芸把杜七定的格式唱来一遍,再把他琢磨的格式细细唱来。听过对比之后,他低头思忖了许久,低声道:“好吧,你说得对。”
程凤台在心里暗暗的纳罕了一声。
黎巧松依然没有表情地放下胡琴去喝茶,并没有被采纳意见之后的得意。商细蕊也跑去程凤台身边,捧着茶壶咕咚咕咚驴饮。
程凤台斜眼看着他:“商老板,小松子和你对着干,你怎么不打死他。”
商细蕊一抹嘴:“我干嘛打死他,他说得没错!”顿了顿,说明心意:“我只想打死你!”
程凤台气乐了,拿他们练戏的白坯儿扇子给他扇了扇,商细蕊点着他胸膛,咬牙切齿道:“你好好看着我唱,不许和别人瞎聊天儿!等我排完这一段,我要考你的!”合着他台上台下,他总有一股心眼神意缚在程凤台身上。
后来他们排戏一直排到入夜,程凤台果然不敢和女戏子搭话,等众人散去之后,搂着商细蕊在院子里亲了个嘴。程凤台用嘴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商细蕊的唇和鼻尖,这一吻,吻得点点滴滴,含着耳语呢喃。程凤台真是爱看他唱戏时候的样子,水袖一甩,就凌空出尘了。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程凤台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他是有多好看了。但是商细蕊丝毫不懂何为浪漫,笑了两声,说:“二爷,我来考考你……”
程凤台立刻撒开戏子,倒退两步,找着茬就逃走了。
过了几天,小院子里又换了一批戏子。排练的强度还加大了,商细蕊没有闲工夫和程凤□处,甚至私下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看他忙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转,骂胡琴打戏子,商细蕊沾上戏,有着十二万分的专注。有时候口气实在不好听,程凤台眼看着黎巧松额头暴起一根青筋,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心中暗道这也算是个人物了。周香芸也任劳任怨。唯独杨宝梨,被商细蕊揉搓过几天扛不住了,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怨得大哭。商细蕊一叫他不起,二叫他不起,马上抬脚就去踢他了,骂道:“这点罪受不了,你还想成角儿?”成角儿是他们这行里最奏效的咒语,最终极的愿望,杨宝梨躺倒了喘上两口气,瞪起眼珠子一个打挺就起来了。
程凤台袖手旁观着,看都看累了他们,心想难怪杜七也要躲开,这样一个动作重复练上几百遍,一句唱词还未上台就先唱哑了喉咙,太枯燥了,不单练的人是受罪,看的人也是受罪,强力的重复之下,一切美感都不复存在了。商细蕊那么贪新鲜,性子浮躁的一个青年人,平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在戏上的耐性却比谁都强,并且大有乐此不疲,以此为趣的势头。凡人看来是受罪的事,对他来说就是玩,玩还有玩得厌的吗?
程凤台看到的商细蕊,多是功成名就以后的亮相,头一回踏踏实实地奉陪几天下来,汉成帝后院里的那点破事,程凤台知道的比汉成帝本人还细致,黎巧松的胡琴一响他都要吐了,已经发展到了神经衰弱的先期,和商细蕊打商量道:“商老板,你看,我也帮不上忙,也没法陪你玩,坐那儿还怪给你碍事的。”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商细蕊就知道,于是大摇其头,不予批准:“不行。你不许走。”说着,他一本正经的,拿手指从自个儿眼角牵出一条虚无的线,缓缓地拉扯开来,落到程凤台胸口上,用力点了点,道:“我眼睛的余光要瞟到你,你就得待在我眼睛里,哪儿也不许去。”
程凤台呼吸一窒,觉得商细蕊似乎是说了一句情话,让他心神凝住,耐人寻味。但是回想一遍,这句话里也没个亲啊爱的,商细蕊用讲道理的态度,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算不上是情话。几个戏子却瞅着他俩捂着嘴偷乐,替他们害臊。一句话里有没有情,但看是谁对着谁说的了,他们班主对程二爷,那就是字字含情,骂人也不叫骂人,叫撒娇。
打这以后,程凤台舍命陪戏子,再也不提早退的话,练就了一身在锣鼓场中看报纸的本领。商细蕊练功的时候,程凤台就看着他;商细蕊不练功了,程凤台就看报纸。这样又过了许多天,这天中午,杜七带着工人搬运来一只台面那么大的皮鼓,鼓面中央画了一朵大红海棠,和商细蕊唱戏时用的底幕守旧是一个花样。
杜七凑在商细蕊耳边,说得眉花眼笑,商细蕊也瞧着那面鼓不住地笑。这鼓还未派上用场,他们好像就已经看见了大获成功的景象,越想越美得慌。杜七拿出一双特制的舞鞋,粗看来,很像是跳芭蕾用的,而又不是,它比芭蕾舞鞋可结实多了,鞋底还是硬的,兴冲冲地说:“里头加了层海绵和皮子,你再试试。”
商细蕊坐到椅子上蹬掉布鞋,杜七马上像伺候佛爷一样,单腿跪地,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膝盖上为他穿舞鞋系鞋带。杜七只有在这个时候最没脾气,最低姿态,怎么挑剔他差使他都行,也是个戏痴子。商细蕊对戏子们道:“小松子留下就行,你们都回去吧,把戏词背背熟,出错了就打死!”戏子们领命走了。商细蕊穿上鞋,在地上走了两步,觉得很跟脚,很软和,刚要踩上鼓面比划比划,杜七咳嗽一声,眼睛向商细蕊一瞥程凤台。商细蕊顿悟似的转身说:“哦,二爷,你也回去吧!”
程凤台正准备瞧个新鲜呢,不禁一愣:“怎么了?”
商细蕊道:“这出不让人看,得保密。”
程凤台惊讶道:“对我也得保密?”
杜七恨得一翻白眼,商细蕊则是完全抛去了“你得在我眼睛里”的誓言,有了大戏,他的眼睛里暂时装不下程凤台了,一扭脸就当了负心汉,特别伤人心地说:“保密啊!你是人不?是人就得保密!快走吧!早点回家吃饭去!”
程凤台也不是死乞白赖的人,垂头丧气很受伤地退出门外,转头还想看一眼商细蕊,小来着眼皮走过来,迅速地关门插闩,不留一点余地。程凤台听见院子里面想起一串鼓声,叹口气就走了。


、84

八十四

这样过了十来天,总算万事妥当,新戏《赵飞燕》要上台了!报纸上把势头炒得足足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新戏的海报,海报上印着商细蕊的一张古妆戏照。程凤台每凡出门,一路上就能看见不少,但是晚半晌再回来,海报就都不见了,原来是被商细蕊的戏迷都撕了收藏了。他们对他就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未婚小姐们从报纸上把商细蕊的照片单独剪下来,夹在书本里,日记里,贴身放在小坤包里,恋他恋得正大光明。他是女子们最完美,最安全的情人。假如被人发觉了芳心所属,也绝对无可指摘,说不定还会引以为伴,欣喜道:嗳呀!你也喜欢他!
程凤台占着商细蕊,常常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时想登报公告,招摇天下;一时想藏着掖着,佳人独享。在别人的口中无意之间听见商细蕊的名字,感觉是很微妙的,然而商细蕊太出名了,这样微妙的时候,总有很多。中午在贵仙居招待几个外埠商人,本来交完货就可以回乡了,人非得要留下看了《赵飞燕》再走——就是非看不可,宁愿多耽搁几天,误掉几桩买卖,说:“现在来一趟北平,要没看过商老板的戏,那就算是白来啦!这不是,我家丫头求我带一张商老板的签名照片儿回去,我要弄不来,她得跟我哭鼻子!”程凤台应和几句,心情很低调。接着托了程凤台买戏票,其实他们当然不知道程凤台和商细蕊的关系,只听风言风语说商细蕊是跟了程凤台的姐夫曹司令。这时候,程凤台就很气闷地想发个公告,广而告之了。
出了饭馆去水云楼,商细蕊最近难得来一次后台,在那儿会见他的御用裁缝,第八百遍试穿戏装。这一回没有可改的,总体令人满意极了。商细蕊喜欢亮晶晶的效果,老戏装不能大改,只好在头面上下功夫。新戏的服装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设计,堆金的,平金的,混孔雀毛捻线的。就说这一次赵飞燕所穿的“留仙裙”,他让裁缝在衣裳边沿钉了数千颗的亮片和水钻,远看简直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整个人波光潋滟。商细蕊说以后唱《洛神》也能用得着,但是所有人都觉得,甄宓没有机会穿得这样露胳膊露腿,还坦着胸。
程凤台绕着商细蕊转了十七八个圈,摸着下巴不说话。商细蕊勒了头,眼尾高高地吊上去,吊出了一双狐狸眼,斜看着人的时候,要多媚气有多媚气:“二爷,怎么样,好看吧?”
既然他问了,程凤台就老实说:“这要是单穿给我一个人看,商老板露着白花花的肉,细腰大长腿的,是好看。可要是穿着满天下给人看……”程凤台连连摇头:“我都成活王八啦!别问我,我觉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笑着呸他:“你就不懂你,外行!”
程凤台压低声音,吃人似的凶巴巴地说:“瞧你这衣裳!外国妞儿跳脱衣舞都没你骚!”
商细蕊一听就发怒:“你还看过外国妞儿跳脱衣舞?!你在哪儿看的!什么时候!”
程凤台一声都不敢吭。
沅兰旁边听了,憋不住笑得很,笑完了替程凤台解围说:“班主,你唱《赵飞燕》那几天,人家荣春班要演《摘星台》呢!”
商细蕊听了,“噢”一答应,毫无感想。
他太木讷了,沅兰不得不把话说透亮:“今天上午你没到,荣春班可来人了,说咱这戏跟人犯冲了,成了打擂台了!”
商细蕊对着镜子观赏妆扮,漫不经心地说:“我票房都出票了!现在来说唱的对台戏,我也改不了啦!”
沅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问他们出票是哪天,咱们对对日子,要我们在先呢,就对不住了;要我们在后呢,等戏演完了,商老板亲自登门赔礼。我这话一说吧,姜家还急眼了!说我们水云楼理亏不认,倒打一耙!”
商细蕊莫名其妙:“问问出票日子哪不对?怎么成了倒打一耙了?”
沅兰道:“不就是存心找碴嘛!要换成一般的戏班子,早灰溜溜的自己避开了,哪敢来水云楼当面叫板!可那是姜家不是!论起来,您还得叫小姜老板一声师兄呢!”
原来商菊贞与荣春班的前任班主姜老爷子乃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姜老爷子的长子继任班主,虽然与商细蕊没有同窗学艺过一天,但这师兄的辈分是坐实了。商细蕊当年入北平,只受过宁九郎一个人的恩惠,那些个师伯师兄光知道拿辈分逞意气,给他下马威,一点儿也没有厚待过他。商细蕊天生一种六亲不认的脾气,只论交情,不论亲缘,从此对师门看得更轻了,也笑道:“师兄怎么了,和我爹同门的多了!我又不认识他!他管不着我,我让不着他。”说到这里,很厌烦地道:“我每年三节还给姜老爷子送节礼呢,这就够孝敬了!他们还想怎么着!真把我当小辈收拾,我可不干!”
商菊贞还活着的时候,一天三顿打也未能真正收拾服帖了他,何况一个挂名的师大爷!沅兰眼看商细蕊快要犯了犟驴脾气,忙道:“也没人逼你改戏码。我的意思是,等《赵飞燕》完了,你就带礼去一趟姜家吧!这事儿可没人替得了你,那是你亲师大爷!荣春班也是叫得响名号的,咱能不得罪人吗班主?”
商细蕊发出含糊的不耐烦的一声,也不知道他是答应了还是怎样,旁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商细蕊试完衣裳,因为要在新戏之前养精蓄锐,不能上台,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消遣程凤台这个玩票的小跟包。一会儿要吃甜的让程凤台给他开车去买,一会儿要听报纸让程凤台给他念,把程凤台指使得团团转。他平时当然不是这么造作的人,今天这样做,就是为了炫耀炫耀程凤台对他有多尽心,把前几天呷的醋都涮回来。几个戏子望着他俩暗笑,纷纷出言打趣。他们很知道商细蕊这时候想听什么话,道:“程二爷对咱们班主的这片心,也就是当年齐王爷对宁老板可以比了——就是齐王爷,也没这样贴心的!其他那些什么票友、戏迷,再怎么爱得疯,也及不上二爷知冷知热。”又道:“咱们也算个角儿吧?混了小半辈子,怎么就没捞着一个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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