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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鬓边不是海棠红儿-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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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的小姑娘都顾不上看一眼。小姑娘被这个老虎一样气势强大的军阀震得耳膜发颤心口直跳,不禁悄悄挪椅子坐远一点,很怕他注意到自己。程凤台便帮小姑娘把茶杯果碟跟着移了一移,小姑娘马上就脸红了,程凤台对她一笑。
曹司令也不知是长了几个眼睛,这就被他逮着了,一巴掌拍上程凤台的手背:“老子还没到,你就大喇喇先看上戏了!嗬!好吃好喝的!还敢跟女娃娃眉来眼去!”
范涟怨愤的眼神扫过来。程凤台笑道:“姐夫不要一来就拿我开玩笑。看戏,看戏!”
商细蕊的代战公主这时候被宣上殿。他脚下蹬着花盆底的鞋子,头上戴了一顶点翠旗头。男子本来就身量高,肩膀宽,他这样一打扮,王宝钏顿时娇小可爱,纤纤弱质,使这场后妃同台的戏有了种很逗乐的感觉。好比说相声的总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搭配,上台来不用开口,观众就先生出一种喜剧感。
下面果然一阵哄笑,笑声中夹杂着叫好,开箱戏气氛与平日不同,有叫商老板,有叫恭喜发财,还有一个愣头青站起来朝他喊:“商老板!过了年您可发福了嘿!”
有一部分男戏迷特别爱看商细蕊的武打,所以特别关注他的身段。商细蕊是胖了还是瘦了往往自个儿没察觉,他们却能够明察秋毫。如果以商细蕊平时在台上的作风,这茬儿是绝对不会搭理的。但是开箱戏确实不一般,不讲规矩,只图逗趣儿。商细蕊一扭身,朝台下一摊手,念白道:
——万岁一去十来天,咱家是日也思来夜也想。想万岁,一顿吃了三碗饭;想万岁,一餐喝了六盆汤。哎!什么叫做饭,哪个又叫汤?大吃大喝还透着窝囊!这不是!您瞧瞧!落得一身的彪子肉呐!
这是改编自莲花落《摔镜架》中的两句,底下众位听了就笑炸了,吹口哨的叫好的不一而足。那位搭茬的仁兄接着向台上喊:“瞧着了!还是那么俊!”又引发了一阵哄笑。二楼几位官人们何时听过如此粗鄙的小曲儿,眼看楼下嬉笑一片,便有点儿不得要领地跟着笑了一阵,并不能真正领悟串了戏的奥妙之处。只有草莽出身的曹司令一手指着商细蕊,一手拍着椅子扶手笑得最响:“这个小蕊儿,脑子转得太快了!”远处的杜七靠墙站着,嘴里衔着一支香烟笑得发呛。他广博戏词,莲花落也是认得的,由衷钦佩商细蕊可真是一个地道的戏子!
与台下搭完茬儿,代战公主回到戏里唱了一段大摇大摆上金殿,然后对上了王宝钏:
——马达江海,万岁爷台前,哪里来的这么一位眼光娘娘?
马达江海同声道:
——就是大王在三关讲的:王宝钏——王娘娘,就是她!
代战公主道:
——哦,大王在三关,提的王宝钏王娘娘,就是她?
——正是!
代战公主偷摸打量了一番王宝钏,一拍手,向台下笑道:
——哎呀呀!这一位王娘娘柳叶的眉毛杏核的眼,樱桃小嘴儿一点点。长得怎么有点儿像俞青俞老板呐?
这一句准是现挂的词,给俞青描绘出了一张果篮似的脸。马达江海都傻那儿了,一愣之后方才应和称诺。商细蕊得意地微微一扬下巴,他刚还嫌二楼笑轻了,这回哗众取宠,合了心意,满座儿的笑声是一波接着一波,只看俞青怎么接词儿。
程凤台笑道:“他怎么想得出来!太淘气了!俞老板被他这么猝不及防的将个军,下了台不得揍他么!”
范涟也笑道:“别人家戏班子都是封箱戏热闹,只有蕊哥儿的开箱闹得跟群口相声似的,卖座就卖座在这儿了!你看平时不听戏的几位公子小姐今儿也都来了。”
商细蕊恣意灵巧的性情是四方戏台拘不住的,而唱戏又是最讲究规矩的事情。所以商细蕊改旧戏,编新戏,背了一身骂名也要勇往直前,不可不说其实是他性格里一种叛经离道的因素在作祟。开箱戏这个形式简直让他乐不思蜀,就这一天,他在台上怎么出格怎么闹腾都不会有人责怪他,反而还要给他叫好。打小时候起,学戏那么苦,一点趣味也没有,一年到头也就盼着这一天能够快快乐乐地唱。
戏台上面,代战公主与王宝钏见礼。俞青忍着笑上前搀起商细蕊,装模作样从头到脚地端详了一番,然后照样说道:
——咦!我这么仔细一瞧呀,贤妹高高的个儿细细的腰。剑眉星目,貌胜潘安。怎么有点儿像咱们商细蕊商老板呢?
底下座儿们又发出一阵爆笑。俞青接得滴水不漏不说,剑眉星目貌胜潘安都是形容男人的词汇,给一个扮女人的男旦用上,这是很明显的拆台了。但是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台下虽然有点呆气,台上却是千伶百俐,没有他占不着的便宜。
商细蕊假意羞怯地拿绢子蒙了半边脸:
——姐姐休要取笑!商老板风姿俊秀,万里挑一,是四九城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咱家可比不上他呀!
大伙儿都笑趴在那儿了。
范涟拍桌子大笑:“哎哟,他可太会给自己找补了,机灵劲儿全搁在戏台上了。”
程凤台笑道:“这叫机灵啊?我看他这叫臭不要脸。”嘴上说得那么嫌弃,心里却把这小玩意儿稀罕死了。
戏到这里,开箱的效果已经达成了。商细蕊和俞青联手制造了一桩梨园趣事,足以留给很多年以后的票友后生们津津乐道。然而商细蕊一旦开了戏闸挣脱樊笼,要不玩出个天翻地覆技惊四座,岂是肯轻易歇手的。随后上来六个水云楼的小戏子,小戏子们带着各色净角儿脸谱。因为脸谱大得过分,显得他们的身材瘦小得忽略不计。程凤台一看就笑了,这多像商细蕊一个千变万化的大妖精,带着一群脸谱变的小妖精在卖艺呢。看来在座的各位今天是掉在妖精巢里,非得神魂颠倒在劫难逃不可了。
报幕的先生上台来给大家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讲了这一出戏的规则。原来小戏子们只管配像,角儿在幕后配音,让大伙儿来猜是谁的嗓子。
第一个紫脸的孩子上前一步,开口唱了一段豫剧《花木兰》。座儿们有猜十九,有猜沅兰,还有猜是俞青。答案揭晓,居然是商细蕊。
程凤台看向商细蕊出窠的票友范涟。范涟直摇头:“我也没听他唱过这个,他就爱藏着本事,冷不丁拿出来吓人一跳。”
程凤台点头:“早说了,淘嘛!”
往下一个白脸孩子和一个黄脸孩子对唱一段绍兴戏,《梁祝》里的十八相送,唱腔又软又糯,是俞青和十九的搭档。俞青专工昆曲,昆曲和绍兴戏的咬字倒是有点触类旁通的意思。
再往下是花鼓戏《刘海砍樵》,大家猜着那么淘气的调子必然是商细蕊的主意。商细蕊在幕后应道:“哎!各位神通,是我唱的不错!” 花鼓戏和豫剧一样,用的也是真嗓。许多人是头一回听见商细蕊用男声的真嗓唱戏,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少年音,觉得光是这一件就很值票价了。然而胡大姐是谁,可没人猜得出来。指东道西议论了半天,二楼的官人们也忍不住与左右交头接耳。范涟拿不准主意,和小女朋友讨论了两句,同样商量不出个定论。
程凤台忍俊不禁一笑,心知肚明,就是不告诉别人,这是他俩之间的小秘密。
幕后的商细蕊果然羞赧道:“胡大姐也是我,都是我来着!”
他男女音色之间转换迅猛,都不带歇气儿的,难怪大伙儿都猜不着。程凤台见识过他自己和自己唱对戏的场景,《刘海砍樵》算什么,《武家坡》才是登峰造极。商细蕊自己扮自己的男人,自己扮自己的女人,然后自己调戏自己一顿,自己再叱骂自己一场,忽高忽低,忽喜忽悲,热闹非凡。程凤台当时便说:你既然有这兼任角色的能耐,还要水云楼做什么,不如就一个人包圆了。商细蕊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不好,老这么唱,会唱出神经病来的。程凤台心想你怕啥?本来离神经病也就不是很远了。
轮到最后一个蓝脸的小戏子,上前一步,两手叉腰,鼓乐齐齐停了下来。忽然那么突兀地静默,众人正不明白这唱的是哪出,只听道平地一声吼:
——出东门,向西走,半路上碰见个人咬狗。 提起狗头打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车子走,轱碌转,公鸡统统不下蛋;长虫没腿也能跑,窨子和井推不倒!
分明是嗓门洪亮气韵悠长的一段秦腔,唱到最后两句用力过猛,声嘶力竭得都劈了音了。曹司令听见家乡小调,乐得上气不接下气,叫好用的都是秦腔味儿。程凤台就觉得耳膜嗡嗡的响,要撂在崇山峻岭之间,真能这山头唱着,那山头就有大姑娘寻音而来。今晚跟这一出,估计连铁岭都能听见了。就冲着这份儿野,除了商细蕊不作他想。
但是商细蕊的野性和粗犷,也只有程凤台看得见。座儿们看他是个精致秀气的旦角儿,偶尔压抑不住男孩子的天性唱一出小生,同样也是精致秀气的。在朋友们面前,商细蕊是个和气的斯文人。他们都不会把商细蕊这个人和粗放的秦腔联系在一起,纷纷往水云楼的武生老生方面猜测。
范涟瞧见程凤台满脸得色,好像台上亮着他家的宝贝似的,失声笑道:“得了吧!一定不是他!”
程凤台回头一挑眉毛:“哦?”
范涟道:“唱不惯秦腔的人,真嗓吊不到那么高,容易唱砸了。何况也毁嗓子。他唱旦的不能不悠着点儿。”
程凤台道:“悠着什么悠着,我看他横冲直撞,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悠着。”
座儿们横竖猜不出是谁,同声同气喊人出来见见。最后商细蕊从幕后走出来,他仍是代战公主的装扮未曾卸去,女装不好行礼,便向台下众位甩帕子过肩行了个满族的手帕礼,笑道:“对不起列位的,刚才那一个,还是我。”
众人受到了捉弄,发出一阵喝倒彩的嘘声羞臊他,然而彩头可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往台上抛。有几只包的不知道是银元还是什么,砸到商细蕊的脚面上生疼生疼的,更着孩子们匆匆往后台退下。
程凤台得意地看了一眼范涟。范涟恼羞成怒道:“他太不悠着了!”
曹司令闻得乡音心花怒放,吩咐副官待会儿把商细蕊请来陪喝茶。程凤台顿时收了笑意,很不自在地一扭头,范涟给他使眼色教他忍耐,他也压根没看见。
再后面是一场反串戏《龙凤呈祥》。商细蕊因为唱旦出的名,他扮男子唱生反而是属于反串。横竖他样样得心应手,其实也就不存在反串之说。水云楼几个女戏子们扮上乔玄周瑜等人,俞青的刘备,商细蕊演的赵云。这一场倒是按部就班地演,按部就班地唱,没有抖什么机灵惊诧众人。主要是因为女戏子们都唱不惯粗嗓子,能把戏词照本顺下来就算好样的,商细蕊可不敢闹个幺蛾子弄巧成拙了。
刘备那厢进了甘露寺,不远处走来两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跟曹司令打招呼。曹司令本来还爱答不理的,等看见其中一位——当然也没有起身相迎,但是坐直了身子正了正气色,仿佛准备与之好好周旋一番。程凤台和范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伶俐人,当下要让位,那两位官人已走到跟前,一位浓眉大眼透着精干,一位戴着眼镜温文尔雅。范涟认得头一位是南京方面的一位高官,姓孙,另一位戴眼镜的先生看着眼生得很,从来也没有见到过。
曹司令按下他两个小舅子不让走,为的是有个外人在场,好避免孙先生与他提及敏感问题。孙先生了然一笑,互相介绍寒暄一番之后,笑道:“想不到范先生和程先生也在这里,你们亲戚一块儿听戏取乐,倒是孙某人打扰了。”范涟忖了忖曹司令的脸色,曹司令不阴不阳的很是冷淡,但是也不像是要逐客。忙称哪里哪里,叫随从搬来两张椅子给他们两位坐下。
曹司令坐在中央,右手边坐了程凤台范涟和小姑娘,左手边坐着孙先生和戴眼镜的韩先生。
程凤台与范涟轻声道:“这位韩先生……”
范涟也正琢磨,孙先生介绍起来只说先生姓韩,连职务和全名都没有,神神秘秘的,必有故事在里面。范家有好几位从政的子弟,范涟对政治和官场比程凤台熟悉,便道:“我看不简单。别多话,咱们只管听戏吧。”说着给他的小女朋友斟了一杯茶,两人温柔地对望了一眼。
孙先生向韩先生大概介绍了一下曹司令的丰功伟绩。一个靠挖坟掘墓发家的土匪,在孙先生嘴里愣被说成了除暴安良的护国卫士。韩先生涵养了得,等孙先生滔滔不绝地说完了,才含笑点点头:“曹司令大名如雷贯耳,生平事迹早有所闻,在下很是钦佩啊!”
曹司令点点头,依然很冷淡的样子。孙先生开始对韩先生说到当年易帜的事情,说曹司令是如何的识得大体服从中央政府。曹司令没有反驳,因为易帜是事实。韩先生却推了推眼镜,笑道:“曹司令无父无犬子,令郎在外为司令守得十八万兵马,司令今日才得闲听一曲商郎戏,这是高官厚禄换不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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