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玛厄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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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车间她进不去,车间和休息室由坚硬的钢化玻璃隔离。巨大的车间宏阔洁净,墙壁透明,露出里面的电路,门很厚重,紧锁着,隔离墙由绿色辐条分割成一扇扇小窗。窗里的哥哥正戴着防护帽和眼镜,亲自操作流水线的运行。他身旁有两个助手,比他年纪大一些,却听着他的指挥,在一旁协助,负责细节和察看质量。路迪动作娴熟,一个人站在高昂的整整一排机器前,像驯服着一条巨龙,指挥它用灵巧强大的手脚替自己完成头脑中的蓝图。巨龙蓝白相间,一节一节很狭长,切割金属,吞吐纤维,一端是三座水缸似的原料口,另一端是轻盈吐出的气泡似的金色长椅。
那长椅洛盈很熟悉,回家的第一天就是它迎接她的到来。
回家几天,洛盈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哥哥的生涯计划:实验研究、工程团队领导者、议事院议员、系统长老。这是火星上获得显赫地位的最顺畅的路。他从小成绩出众,嘴角常带着骄傲的笑。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一切才刚刚开始。
电磁第五研究所是阳光系统的下属工作室,火星的大部分日常能源来自太阳的电磁辐射,因而电磁研究一般都纳入阳光系统之下。屋顶的电路板、城市边缘围绕的天线、每栋房子的粒子磁屏蔽电路都是阳光系统的研究所得。火星将墙壁和屋顶开发得通透,玻璃壁内部总有看得见看不见的电路,改变这些电路,可以产生局部强磁场,路迪就是借助这一项加紧开展自己的项目研究。
洛盈喝着果汁,在忧伤的彩色液体中回忆小时候的事。她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一生的梦想,她想的是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和心爱的人并肩读书,而哥哥想的是带着喜欢的女孩去宇宙中远航。她想停留,而哥哥想离开。但是到最后她去了宇宙,而他扎扎实实地在家园生根成长。她再也没有和他提过儿时的梦。
杯子空了,哥哥终于出来了。
他看见她,有点讶异,摘下防护帽,揉了揉乱蓬蓬的金发,点点头,来到她身边坐下,情绪不高,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他从墙里接了一杯咖啡,拿了两块饼干,喝得过快,呛到了,咳嗽得很急。洛盈等他停下来,平静了,才轻轻开口。
“哥,你还好吗?”
“还行。照常。”
“我看你今天显得有点儿累。”
“没事。”路迪摇摇头,“你呢?训练怎么样?”
“一般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路迪等着洛盈开口。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忙碌运转的车间,拿起哥哥的杯子,起身又去给他接了一杯咖啡,轻轻地调好糖,放到他面前。
“哥,我去见过拉克伯伯了。”
“嗯?”路迪有点诧异。
“他证实了我的问题。”
他明白了,低头喝咖啡,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你当时就知道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爸妈的死因对不对?”
他还是没有说话。
“告诉我好不好?”
“真的是一场意外,”路迪没有表情地说,“事故飞船的技术负责人后来也被处罚了。”
洛盈被哥哥疏远的距离感刺伤了,心里有点难受,换了一种方式,直白地看着他,问:“哥,爷爷是独裁者吗?”
路迪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别人都这么说。”
“地球人?”
“嗯。”
“地球人的话你也信?很多话都是偏见。”
“也有些不是。”
“不是偏见,就是无知。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洛盈看着哥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很严肃,眼睛直率地看着她。
“我也以为我知道。”她低头小声说,“可是爷爷下令禁止了火星的抗议革命,对吗?”
这是她在跟随回归主义者抗议示威的时候,他们告诉她的。他们是怎样知道的,她不知道。地球人似乎知道很多火星的事,但她却不知道。就像火星人也知道很多地球的事,地球人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坐在帐篷里,围着篝火,互相给对方讲述有关对方的新闻。到后来,传闻和真相混合在一起,谁也不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
“那些本来就应该禁止,”路迪很慢却很坚决地说,“火星不像地球,那些事情太危险了。”
“是吗?”洛盈也慢慢地说,“可爸爸妈妈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吗?”
“你别瞎猜。”
“可还能是什么别的理由呢?不注册本身不构成处罚,但是观念革命、引起大规模不服从工作室的反抗情绪就要受到处罚了,对吗?”
“这又是听谁说的?”
洛盈不理他,继续说:“他们的自由思想挑战了我们周围的整个秩序,因此被处罚,对吗?是爷爷亲自处罚的,是不是?是系统容不下革命,难道不是吗?”
路迪仍然冷冷地说:“你想事情别总这么浪漫。”
洛盈闭上了嘴。哥哥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他最喜欢读热血沸腾的革命历史,给她讲文艺复兴、法国大革命、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无政府主义革命,他眉飞色舞,说话很快,手里的笔就像剑一样上下翻飞,脸上写满憧憬。那些年轻先辈在人类年轻的历史上所做出的年轻的革命,让他热血沸腾。他曾说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了让人打破的。他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远航,一个是革命。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也冷冷地说,“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肯告诉我,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会想不开呢?”
“有些事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
路迪没有与她争执,而是似乎想尽快结束谈话,语调带着点倦意:“你要是能想开,现在就别纠缠这些问题了。眼前那么大的事摆着,我没有心情,等完事再说吧。”
“眼前?什么事?”
“谈判的事。”
洛盈这才想起危机还在眼前:“谈判还是谈不拢吗?”
“嗯。”
“他们咬死了要聚变技术吗?”
“还没确定。但反正不是那么容易放弃。”
“那我们怎么说?”
“也没定呢。”路迪停了停,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露出些许猎人端着枪瞄准猎物似的欲望。“要是依着我,”他说,“就支持胡安伯伯。先发制人,最根本。”
“胡安伯伯主战?”
“对。”
“他的祖母不是死于战争吗?”
“这是两码事。战和战不一样。胡安伯伯不是想学卑鄙的地球人搞屠杀。他只是想占领月球基地。迅速,不造成伤亡。然后控制或摧毁所有地球在轨卫星。这就等于控制了地球。这和屠杀不一样。”
“怎么可能迅速又没有伤亡呢?”
“可能的。”路迪非常肯定地说,“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的飞行研究是白做的吗?你不知道我们投入了多少。桑利亚斯和洛奇亚中心一直在高速运转。地球那群商人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么投入过。我们的飞机即便不用聚变发动机也比他们的好得多。不是我夸张,以我们现在的制导和激光,两个星期之内,完全能拿下月球基地,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两个星期,洛盈听到这个词心里一沉,什么样的战斗能两个星期就结束呢?
她想起地球上的老房子,他们在那里也曾说过两个星期的话。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回一切了,莉莉露塔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下,还给神,还给还没有堕落的世界。她那时甩着硬而卷曲的金色长发,眯着眼睛,吸着塔米安水烟,躺在旧沙发上,双脚跷到沙发背上,神情和哥哥很像,相信我,两个星期就够了。
他们是虔诚的异教徒,信自然神,认为富商霸占土地是对大地的亵渎,洛盈跟着他们,夺下一片庄园,迅速赢得了战斗。但两个星期之后,她和莉莉露塔、还有她的朋友们待在一起,被困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面对水和食物的断绝,面对高音喇叭的威胁和武装车辆的包围,等待柏林的朋友用飞机送来救援,却不知道柏林的郊外正包围着同样一群等待救援的攻击者。他们最后全都被捕了,连牺牲都没有就草草收场,关进监狱三个星期,混乱得有些滑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只有滑稽没有死亡。洛盈从前不信两个星期的允诺,此后更不信。她信一次有计划的突袭能成功,但她不相信从此没有变本加厉的反扑和抗争。
“打起来就停不下了啊。”她说。
“那还是因为不够强。”他答道。
她看着哥哥,这一点他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他小时候曾经痛恨战争。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战呢?”
“除非谈判成功。”
“我们非要那两项技术不可吗?”
“差一项都不行。这是移山填海的大事,人命关天的。”
“我们非要移山填海不可吗?”
“你在说什么啊?”路迪忽然恼怒起来,站起身,将杯子撂在桌子上,心情开始烦躁。“我们不是‘非要’,我们是‘已经’。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停下来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运来了谷神,一颗星星,它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飞着,我们为此赶走了一个小镇的一万人。我们怎么能撒手不干了呢?我们怎么能停呢?”他说着,越说越悲伤,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朗宁爷爷为什么要走,如果不是为了‘移山填海’,他为什么要走?他如果不走,怎么会死?朗宁爷爷死了,你知道吗?他还没出太阳系就死在飞船上了。他岁数那么大,不该走的。可是他走了。他死了!”说到这里,路迪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平静自己。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变得冷静:“我们已经开始了,不能停下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无论什么代价。”
洛盈的心底如炸弹炸开,一片空茫。
“你说什么?”
“我说朗宁爷爷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洛盈愣愣地看着哥哥。他显得有点低沉,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
她完全被这消息震傻了。朗宁爷爷死了。他死了。白发白胡子爱笑爱讲故事像圣诞老人一样的朗宁爷爷死了。他怎么会这样就死了呢。
※※※
洛盈被朗宁的死讯带回到久远的时空,她整个人静了下来。
回家的前半个月,她的人是躁动的。内心的疑问和追索让她始终忐忑,如骑了奔驰的烈马。然而突如其来的死亡的讯息让她一下子被真正海浪一般的记忆包裹了,陷入蓝色的时光里。她坐在房间的窗台上,靠着敞开如海贝一样的大窗户,让那些由奔跑和银铃般的笑声串起的旧日的画面在窗外的花花草草间重演,像看电影一样看到往昔。
朗宁爷爷是她最亲的长辈。父母视她如掌上珍宝,然而父母去世早,除了一些像格言似的只言片语穿透了时间地留在她的心里,其他的记忆都模糊得像梦境。然而朗宁爷爷不一样。他在她八岁到十三岁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听她说她的害怕与失败,带她看书,用波澜壮阔的自然与命运将她带出那段孤独得近乎自闭的生活。他精力旺盛,个性爽朗,总是兴致勃勃,比爷爷更让她觉得亲近。
“人总是要死的啊。”
朗宁爷爷曾经这么安慰她。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掩饰她父母死去的事实。她那时长大到已经懂得死懂得孤独懂得爱,她所不懂的只是这些事情的原因,但她懂得它们带给自己的感受。朗宁爷爷是唯一一个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像对大人一样同她谈这些事的人。
“人总是要死的,那也没什么。古老中国认为人就是气体凝成,几十年后散去。古印度一派宗教认为人只是宇宙之光一个瞬间的窗口。古希腊的古老传说也用神灵西列诺斯的嘴嘲笑人类说,对人这样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最好的事是不出生,次好的事是干脆早点死去。他们都是在直面人的短寿,短短几十年,无论再怎么努力延长,和宇宙天地神明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得像一道瞬间的光。但这恰恰是生命的全部瑰丽所在。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执著,所有的意志、抵抗和拼命努力的绝望姿态,都正是因为这种没有结果的速朽才有震撼的壮丽。想想看,一个人像闪光一样出现又消失,不留痕迹,但他竟然在这短暂的缝隙用简单朴素的灵魂凝结出比他生命漫长得多的事物,留在这个世界上,替他活到永久。这是多么多么神奇。哪怕只是在闪光的片刻做出几个姿势也是宇宙中最神奇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创作。几乎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哲学都是从人的这种速死的特性中升华出来,给出解答,而这就是我们的解答。我们用创作刻下灵魂。所以,”朗宁双手握住她瘦小的肩膀,目光包容一切,“不用为你父母的死太过悲伤。他们活得那么闪亮,留下了铭刻他们灵魂的好作品,还留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