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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流浪玛厄斯-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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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知道长大想怎样了,长大就是想了解话语背后的东西,而不只是话语本身。

门廊静了下来。她转过头,哥哥和爷爷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两人在低声交谈。走廊尽头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红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罗的花朵泛出点点银白。他们好像在争执,但声音很低,洛盈听不太清。她看到爷爷的脸色铁青,非常严肃,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爷爷在议事院大厅平定一场骚动的时候,那时的脸色和今天有些类似。那个时候爷爷大踏步走进门,拉开椅子坐下,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看着爷爷的脸色,全场都静了下来。

“……原则也不一定是最后的界限。”哥哥似乎说着。

“是最后的。”她听到爷爷说,“既然是原则,就是最后的界限。”

她在这一刻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这是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如果谈判破裂,战争随时可能重新开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变。

※※※

回到房间,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的人也跟着坐到地上,让身体放松。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大人们的话语粗疏、技术化,但是足够勾出脉络。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直接的政治讨论了。小时候她对这些很熟悉,大人们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铄,墙壁上映满地图。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除了最后一年的回归运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充满娱乐氛围的轻飘飘的环境中。轻得如同香槟,充满悠扬的气泡。

她很久没遇到今天这样浓缩咖啡般的讨论,不仅仅因为她在地球上远离决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为氛围。与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决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们明显有一种极为宽泛的严肃感,她时常听到他们说宇宙责任,或者人类终结,而地球的政治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提过。她在地球上能听见某国政府向世界银行申请破产保护,某国元首亲自拍摄电影促进旅游,某国外交部出面购买某国债券若干,就像一个个企业,为运转而经营,但是似乎很少听到那些在火星常常听到的新闻:移动某颗星球、建立人类生存新模式、统合人类文明成果、计算模拟人类历史有误差,诸如此类。她常常有一种倒置的错觉,猜想如果宇宙的异类看到这些消息,会不会以为前者统领两千万,而后者统领两百亿。

她小时候曾经对这样的宏伟话语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却失去了这激情。没有人劝说她,但她只是不再相信了。她见到一个大得多也混乱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等着他们改变,也没有什么文明将希望寄托于他们。曾经的宏伟变成一种假想的伟大错觉,仿佛对着一幅幻景,斗志昂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迷失。毫无疑问,今天来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开发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严肃光荣路径的顶峰,可是她不知道,从他们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向温柔的热水里缩了缩。床头旁边,屏幕上个人空间里的注册界面正亮着,像一个幽幽的幻影,透过浴室玻璃照在她脸上。她不去看,但能感觉得到。

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抉择了。她需要迅速在一个工作室里注册自己,获得一个身份的回归。这是每个成年火星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的号码,才有未来各种生活的个人空间。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证明,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号码所确证的个人账户内。她现在还未将它激活,它沉寂着,就像她还不存在,还没有从地球回归。

可她不想选择,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工作室在多数情况下是火星人终生的归属,会有一些人转换,但是大部分人会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里,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愿意如此。尽管她知道在火星这是一条必然的曲线,可是在地球的五年里,她搬过十四次家,住过十二个不同的城市,干过七种职业,换过五群不同的伙伴。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一个一辈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单一的安排,也开始讨厌一切等级。小时候觉得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只觉得是约束。她不想这样,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注册界面亮着,她迟迟不去点击。

屏幕旁边的窗台上摆着各种色彩甜美的小物件,边走边唱的电子钟、草莓形温度计、稚气的机器娃娃、橙色和草绿的玻璃灯。洛盈看着它们,几乎不记得是自己喜欢过那些东西,但它们清晰地静立在眼前,保留着十三岁女孩的全部世界。

洛盈从浴缸里出来,在烘干室里烘干,换上睡衣,在干净的暖香里获得自我安慰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她头发湿漉漉的,白净的脖子过于纤细,显得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并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清醒,知道该怎样生活,怎样选择,能够过一种沉思的、清楚的、坚定的生活,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迷惘而苍白。

※※※

她将头发盘起来,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道。

昨天爷爷说过,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要一起晚餐,献上祝福。可是她到各个房间看了一圈,却发现爷爷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厅里有食物,在烹调机里温热地等着。

她看着透明的盘子和空荡荡的餐厅,在心里叹了口气。爷爷终究没能实现自己的许诺。她不能怪他。他是总督,而刚刚谈判的危机还赫然在目。

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经忘记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亡来过的颓丧感。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艺术的、交流的气息。

她沿着墙边慢慢地走,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一样样东西,拿起又放下,回想着父母从前拿着它们的样子。

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纪念册,打开着立在桌上,里面是父母的大幅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肃穆地立着,像是没有装饰,清静素洁的灵台遗像。

她拿起纪念册,一页一页翻着。有爸爸妈妈从小的照片,学校里的奖项,舞会的合影,科研和艺术创作记录。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活跃的人物。爸爸自导自演历史话剧,场面宏大壮丽,带领着身后大群稚气未脱的十几岁的学生,脸上写满深沉与决绝。妈妈一直喜欢绘画和雕塑,少年时代参加比赛的一幅作品现在还挂在社区博物馆的大厅。他们后来虽然都选择了工程工作室,可是对艺术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看着看着,洛盈想起来,小的时候,她最经常和妈妈相处的地方就是雕塑间。

她忽然在空气中看到了妈妈,就站在一座架子旁边,黑色的长发编了辫子盘在头顶,眼睛里充满爱和专注,端详着自己,然后迅速回到操作台前,双手紧张而敏捷地敲打,手里的刻刀画出细节的轮廓。她看到自己带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妈妈,被空气里的热情感染。

然后,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们身旁,坐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穿着一件棕色衬衫,手拿着笔,对着空气比比画画,面带笑容,讲述着一段历史。旁边还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说着某些历史,某些激动人心的艺术与意念。她不懂,可她听着。

这画面将她的回忆勾起来,头脑中封存的往事开始一点一点复苏,随着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围的空间。很多画面她并未忘记,只是一时不曾忆起。

在一页纸上,她突然看到这样一行字,顿时心里一惊:

〖从这一天起,阿黛尔正式成为没有工作室的人。〗

是在说妈妈。

妈妈怎么会没有工作室了呢。她连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岁的那年。由于没有其他说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向前翻到生平事件列表,发现妈妈的记载果然到她去世前两年结束。此后由于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资料和事件都断了,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戏剧。

原来妈妈也不愿注册啊。洛盈心里想着,有了一丝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绝的生命两端,她找到一丝延续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她的漂泊和因此而产生的不安在此刻也显得水到渠成了,她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归到妈妈的路上。

可是妈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困扰很明显是被地球生活方式改变了,可是如果妈妈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挣扎,最终选择了不归属这个结果,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很想再多看一看妈妈的资料,可是纪念册上没有更多的了。她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转过身,想去旁边的书架上寻找其他资源。

就在这时,她借着月光,看见月牙桌旁暗处摆放着一束白色的花。花是百合花,包装是素净的绿色绒纸,摆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刚才进来时没有看见,现在突兀地闯入眼帘。

她走过去,拿起花束,花下面有一张卡片,卡片是爷爷的笔迹,上面只有三个字:

〖原谅我。〗

她心怦怦跳了起来。

原来爷爷已经来过了。虽然没能一起晚餐,可是已经来过了。

她反复地看着那张卡片,感觉很奇怪。在月光的明亮照耀下,卡片显得苍白,黑色硬挺的钢笔字赫然醒目。

她猜想它的意义,但完全没有头绪。爷爷做了什么需要父母原谅的事呢,爷爷那天看着父母的照片,明明是那样慈爱而悲伤。

〖原谅我。〗

她又看了看那三个字。突然好像被电流击中了。

她头脑中出现了下午在门厅里爷爷说话时的脸色,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爷爷从前的录像的。是在临走以前,临走前两个月。她想在小客厅看电影,忽然触动了刚刚播过的另一段片子。是爷爷和整个骚动议会大厅的镜头。她看到了爷爷冷峻的脸,走进大厅,镇住所有骚动的人。她还没看清,爷爷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连忙将录像关上。

过了一个月,她就被通知要去地球了。


展览会

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转化成屏幕。光洁平滑的墙面接收幻灯机的投影,伊格将房间变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时间,一直沉浸在屋子里,在老师的遗作中浮沉。

老师的片子让伊格浮想联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老师就像一个孩子,抛出许许多多个问题,每一段片子都是一个问题。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摆出来,把每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微妙的设置都摆出来。

伊格看着老师的片子就像看着一本日记。老师并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却用点点滴滴的镜头记录了八年的思维。每一个镜头都是语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归类在“未公开”的目录下,就像一个人在日记中随手画下的闪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长或短,都未命名,仅以序号编排。

在一个片子开头,他拍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镜头从左到右、从头到脚将她拍得很清楚。一个画外音说:请抓紧看,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说完,镜头忽然一个俯冲到女孩的身上,画面转黑,让人觉得是跟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从此之后,观众一直作为封锁在内部的灵魂看一切,但是却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时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样子,就像有一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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