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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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就当花银子买个太平吧。”汪员外苦笑一声,谁让自己运气不好,遇上这样一位父母官呢?
坐在轻轻摇晃的轿子里,江永修闭起双眼,一只手伸到袍袖内,慢慢顺着银票上凹凸的朱砂印痕惬意地抚摸着……一千两,汪家可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有钱啊……这下替儿子捐官所短缺的银钱总算都有着落了……自己老啦,即将卸任归家,以后,就全要看儿子的能耐了……
说起来江永修的儿子似乎也真的是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靠着捐资纳粟做了某处县令后,在任上可以说是财源滚滚,自然他也没有忘记孝顺老父,不但隔三岔五地派人送钱送物,还出资替父亲在家乡造了一座豪华的宅邸,让江永修在乡里出足了风头。
可惜这样的孝顺并没能持续多久,很快这位江少爷就因贪贿冒赈而被判了斩立决,家产籍没入官,家属则尽行充发。不过江永修倒是幸运地逃过了千里迢迢被发配到边疆的噩运,消息传到之日,他就因为过度惊吓而中风倒地,一命呜呼了。
重生
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死者,青僵苍黯的脸上,两只眼睛兀自睁得极大,仿佛对这个尘世还有着无比的留恋与不舍——的确,往往直到临终前那一刻人们才会发现,生前的种种快乐享受其实没有一件是能够带到地下的。而如果象眼前的死者李业达那样,既享有着祖上传下来的丰厚家业,又坐拥齐人之福,娇妻美妾环列成行,更是不会甘心年仅廿七岁纪就暴病身亡吧?
在心底长叹一声,跪在床前的李福忍不住又流下了两行眼泪,他在李家已经服侍过了老少三代主人,尤其李业达,那可真是看着他从吃奶的小婴儿起,长成了活泼的少年,再到风度翩翩的青年。不知为什么李家的人寿命都不太长,前两代主人均没有活过五十岁,而小主人更是不到三十岁便辞世了……每念至此,李福心中就悲不可抑,可以说李业达去世后,哭得最伤心的便要数这个老管家了。
不过听着窗外传来的诵咒声,李福的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希冀——这是前天早晨自己找上门来的一个游方道士,十分神秘地透露自己握有仙方,可以令李业达返魂还阳。虽然这话听上去近乎痴言谵语,然而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李家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
可是新的问题很快又出现了:按道士的说法,阴司惯例,死人还阳须另有一生人替代,如此才能平衡阴阳,那么,谁来做这个替死鬼呢?
李业达的几位妻妾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丈夫还阳自己却死了,这笔帐怎么算都划不来,最后还是李福打破了僵持:“……罢……反正我年纪也大了,还是我来吧……”
对于李福的举动,大家有敬的,有笑的,有可怜同情的,也有揶揄不信的。李福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在他看来,用自己的风烛残年换回少主人重生,还是非常值得的。不管怎样事情就算说定了,李福花了一天功夫去和亲戚朋友作别,便回到李家等待道士行法。
从窗棂缝隙可以隐约看到,此刻道士正在庭院里新搭的法坛上禹步作法——但愿能成事……在心中默祷片刻,李福稍稍挪动了一下已经在青砖上跪得生疼的两膝,一弯腰间,怀里有什么东西冷冰冰地硌到了肌肤上,让李福的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
那是一副用生铁打造的爪具,用细细的绳索扎成小捆,沉甸甸地压在李福贴身的小褂里,触摸到这副爪具,昨天傍晚的遭遇又浮上了李福心头。
告别完最后一个亲友之后,因为素日信奉关帝,所以李福特地去到城西关帝庙中敬最后一次香,正跪在蒲团上叩头的时候,忽然就听耳边有人大声叱喝:“你死期将临还不知道吗?现在速将此物密藏勿泄,到时必有大助。”话音刚落,香案上便凭空出现了这样一副爪具。
关帝爷显灵了!李福的激动可想而知。虽然对于那番说话他有些糊涂——自己明天就要代主人赶赴阴曹,说是死期将临并不奇怪,可听方才这番说话,似乎到时候还要靠这副爪具相助才能成事,难道是那个道士法力太浅?或者……尽管疑虑重重,李福还是将爪具放入了怀中。
侧耳细细听去,窗外道士的诵咒声已经渐渐急促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几句高亢尖厉的古怪话语,而随着道士声音的变化,两条黑影从床下一跃而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李福仍然被吓得不轻,也不能怪他胆小,实在是这两条黑影的形容太过恐怖——虽然身高不过二尺有余,但头颅却大得如同风车轮一般,深凹的两眼里有碧绿的光芒隐隐射出,李福只看了一眼,便吓得直扭过头去,偏偏那两个怪物一边绕着床榻急速走动,一边还不住紧紧地盯着李福,直看得李福毛骨悚然。更为骇人的是随着他们的飞速绕行,床上已经僵冷多时的李业达竟然动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李福丝毫也没有小主人死而复生的高兴劲儿,看着死尸一分分地坐起,他只觉说不出的害怕,而从那死人口中传出的喃喃话语声更证实了他的担忧并非多余。
那哪里是李业达的声音,分明是那个道士的口音!
再愚钝、再老迈昏愦,李福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看那两个怪物过去扶起了“李业达”,同时俯身在旁象是在接受什么指令一般,瞧李业达手指指点点的方向,显然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自己了。但不知是由于惊吓过度,还是对方使了什么妖邪之法,李福只觉手足僵麻,空自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般咚咚直响,身子却不能挪动分毫。
一道金光无声无息地从李福怀里飞了出来,现形成一条金龙,绕卷起李福轻轻将他带上了横梁。当两个怪物听完指令来找李福的时候,青砖地上已经空空如也。急得两个鬼怪啾啾乱叫,象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嗅乱寻。
“快!快!”也许是还缺少最后一道要紧的章序,此时的“李业达”虽然能动能言,却仍然动作僵硬言语滞顿,只知道一味地催促着两个鬼怪去寻找李福,攘挠了半晌,其中一个鬼怪偶然抬头看见了梁上的李福,忙喜孜孜地向着“李业达”指手划脚地报告起来。“李业达”立刻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伸出一只手臂向李福抓来。
“我命休矣!”看着“李业达”的手臂越伸越长,最后竟然直达丈余高到了房梁上,李福现在唯一可做的也只有瞑目待死了。不过随之而来的,倒并非是他想象中被恶鬼吞噬时的巨烈疼痛,而是一记霹雳巨响,直震得满室烟雾缭绕,硫磺之气充鼻。
当烟雾散尽的时候,屋子里已经静了下来,什么鬼怪啦金龙啦全都消失无踪,李业达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依然只是具死尸而已。而本来尊从道士之命在房内静候的李家人听到灵堂的响动,也纷纷赶了过来。
七手八脚地打开房门,又取来梯子将李福搀下,大家正追问事情经过,庭院里侍候道士登坛作法的仆人的惨叫声已经先一步响起,大家忙又一股脑儿地跑了过去。
现场的情形凄惨异常,那个道士满身焦黑地倒在法坛之下,手脚都断折成数截,脸上的皮肉也已销融殆尽,露出了森森白骨。而在法坛的地上,有着十七个金色的大字:
妖道炼法易形,图财贪色,天条决斩如律令。
事情至此已经很明白了,那个道士大概是垂涎李业达丰厚的家身,所以花言巧语骗得李家人同意他设坛做法,嘴上说是为了让死者复生,其实暗地里打算用夺舍之法占据李业达的肉身,以坐享半世的荣华富贵而已。这种恶毒的做法自然为天地所不容,所以上天假李福之手给了他狠狠的惩罚,机关算尽的道士非但没能得到他梦想的一切,反而枉自断送了性命,所谓偷鸡不着蚀把米,可笑可叹!
夜光
浓浓的夜色里,一蓬雪白的光芒冲天而起,在满天星光的映射下,仿佛一匹鲛绡正随着晚风微微飘动——当然这样的神奇景象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眼福看到,所以此刻陶天寿便看得目不转睛连声称奇:“妙哉妙哉,王兄,如果不是今夜遇上你,我还不晓得天下有这样的奇景呢!”
被他称为“王兄”的是名中年儒士,此刻正站立在一边拈须而笑,显然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惯不怪了,因此神情淡然:“这算不了什么,还有些光芒能上烛霄汉与日月争辉呢。不过那得是文学大家才有的,如孔子屈原之类,可谓万中无一。”
“那是自然!”听了对方这番解释,陶天寿更加兴致勃勃,他是一名落第的秀才,近年靠在南村私塾中训教蒙童为生,今天晚上因为在朋友家多喝了几杯酒,归途一时走迷了路,正在月下徘徊,忽然遇上了以前的同窗好友王时川。
两个人久别重逢都十分高兴,不顾野地里露湿雾重,伫立倾谈了起来。陶天寿本来有几分酒醉,被凉风一吹,猛地省悟过来:王时川年前就已经因病亡故,自己还曾被同学们拉着去拜祭过他的灵位,眼前这个分明……是鬼!
大概是看出了陶天寿脸色变幻,知道自己身份已被识破,王时川深深作了一揖:“陶兄莫怕,你生前与我有同窗之谊,我绝无害你之心,泉下寂寞,难得与故人相聚,再多说一会话罢。”
陶天寿见对方情词恳切,也慢慢收起了怖畏之心。两人在原地又聊了几句,王时川说起自己现在任职冥吏,正奉城隍之命到南村勾摄亡魂,恰好与陶天寿同路,两人便结伴而行。
行到小半里路光景的时候,王时川忽然停下了步子:“陶兄,你我难得相会,今日正好让你开开眼界。”说着伸出手虚空划了几下,道旁村落里某间农宅屋顶上便有一道白光直冲而起。
“这是读书人才会有的光芒呢,不过白天的时候凡人营营役役性灵汩没,只有到了晚上入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才能渐渐从七窍射出光芒来,至于其高低强弱,便由这个人肚中的学问所定。只不过一般人是看不见的罢了。”
“哦,想不到农舍之中也有这样的学问人,倒是难得!”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陶天寿一拍巴掌:“自从上次落第之后,我一直心中不服,想我读书半生,自命满腹经纶,怎么会几次三番名落孙山,王兄,你平时从南村往来,可曾留意到我睡中光芒有多高?”
本来谈洒自如的王时川顿时支吾起来,老半天才勉强道:“前些天我倒是路过你就职的那家私塾,彼时陶兄正在昼寝,只见你胸中那些书卷经文字字化为黑烟,连学生们的诵读之声都象是压在了浓云密雾之中……这个……光芒嘛,实在是没有看到……”
报之以王时川这番话的,是一只臭哄哄的鞋子——气炸了肺的陶天寿不及多想,顺手拔下左脚的布鞋砸了过去:“……胡说八道……我饱读诗书,腹中文光必定烛彻云宵……想起来了,你这家伙以前读书的时候就一直妒嫉我的学问好……”
被鞋子砸中的王时川瞬间化为一股青烟远远飘了开去,半空中犹自还能听到他的笑声:“……真的是一星半点的光芒也看不见,我可不敢瞎说……”
虽然没有法子证明王时川是否真是出于妒嫉之心才信口雌黄,不过有一点却是事实,那就是在一个学年之后,南村的人们就结束了对陶天寿的聘用,虽然说辞十分委婉,但从那些家长的表情里,分明可以看出“误人子弟”四个字来呢!
珠泾记事
悠扬清越的牧笛声顺着春日的和风远远传来,衬着林间鸟儿的脆啼,说不出的婉转动听,就连那些在田间耕作的农人们,虽然并不懂得什么音律,也不禁停下了手中的锄把,侧耳细听起来。
很快,远处的珠泾湖中就显露出了吹奏者的身影,那是个小小牧童,骑在一头硕大的水牛背上,一边吹奏着笛曲,一边优哉游哉地摇晃着双脚,在水面击出道道波纹。
“好象是张西禾家的三儿子吧?”有熟识的农人眯着眼看了会:“真瞧不出这小子还有这一手。”
虽然在闲聊,不过农人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年之计在于春,全年的收成好不好,可全看这几日的功夫了,因为有悦耳的笛声相伴,大家干起活来似乎也特别有劲,不知不觉已经日升中天,田头开始陆续有送饭妇人的身影出现。
“吃饭吃饭!”坐在树荫下扒了几口米饭,忽然有人张望着道:“咦,怎么笛子不吹了?我说耳朵边好象静得很……”
被这样一提点,人们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悠扬的笛声已经停了下来,极目远眺,那头大水牛依然在水深处泡着,只露出了两只牛角和一个鼻头,牛背上的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