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骨-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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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八八。必是雪霁从陈三儿那里知道了长生汤的事儿,雪霁羞愤难当,心冷之下骗得陈三儿夫妻同赴黄泉。雪霁临死前又将这事儿告知了珍晴,珍晴再告诉沈慈。想到这里,沈大善人冷汗泠泠。怪道珍晴要说沈慈轻薄她,原来是因雪霁和长生汤而对他心怀怨恨,有意要他痛苦难堪。这个女人竟心毒至此,枉他多年来那么宠她。沈大善人深悔没有早早了结掉珍晴,懊憾地握紧膝头。这般说来,沈慈都明白了。长生汤这东西世俗不容,只可让沈慈慢慢接受。他为这话十几年来仔细谨慎,却冷不防叫别人即刻掀了老底。沈慈又是个死心眼儿,这下事情不妙了。
沈慈见沈大善人神色变幻无常,越来越难看,更知雪霁信中所言不假,当下万箭钻心般地痛。沈家传了三百年的神药竟然是这么肮脏的东西。三百年,多少无辜性命熬在一碗长生汤里!思到痛处,胸口似要裂开。沈慈揪紧衣襟,泫然欲绝。
沈大善人眼见沈慈面如死灰,慌得连叫慈儿。
沈慈一把抓住沈大善人,力气大得吓人,憔悴得深陷的双眼闪耀出绝望的光华。他对沈大善人道,归晴也死了。
归晴?沈大善人惊慌道,归晴怎也死了!
死在陈三儿那些人的手上。死在他们的手上,就等于死在你的手上。
我……我只要她出府,并没叫陈三儿他们要她的性命。
沈慈不想和他争辩,自顾自地道,还有我爹。
沈大善人毛骨悚然。
我爹也死在你的手上!你这双手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沈慈泪流满面地怒吼。手臂上母亲留下的伤还有未裉的淡淡疤痕,这一刻却像又被人抓出血肉一样痛。
你胡说,你爹何时死了,不过暂无音信……
是我亲眼所见!沈慈愤怒地打断。你以为我想不起来了么?我偏偏想起来了!你和杨文琴一个杀他一个埋他。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你既能在亲孙子面前杀了亲儿子,怎么不索性连我也杀了埋掉。我好给我爹做伴,也不用造孽到今日。
沈大善人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地看沈慈。怎么可能?那时候沈慈才呀呀学语,为什么会记得?忽然想起鲜血满面的沈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会遭报应的。他心慌意乱地想,难道真是老天爷有意要给沈家一劫?
六十沈慈痛苦地道,我今日才知道,为什么娘临死要我发那样一个誓。娘一定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爹,她恨透了你!顿了顿,沉沉地补道,我也恨你!
沈大善人心里的冷意直透入骨髓里去。往日的八面玲珑在沈慈面前俱化作虚无。他几次张口欲言,又紧紧闭上。最后缓缓地道,慈儿,我没有杀你爹。一字一顿,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
沈慈呆呆怔住。不一会儿,崩溃地怒吼道,你滚!滚!
沈大善人终于尝到柳静嘉的报复。他永远不能告诉沈慈,他才是他的亲爹。他的儿子会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恨他入骨,恨他到死。他疲惫地站起来,几乎要跌倒,仿佛一瞬间整个人已老态龙钟。他无力地道,慈儿你先好好歇着,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沈大善人走后,沈慈直挺挺地躺回床上。
珍晴,雪霁……还有归晴,都走了。
一想起归晴,沈慈便肝肠寸断。是他害苦了她。她本是仙葩美玉一样的人物,却因他惨遭恶风污雨的毁损。早知令她这般凄惨,他是宁可当初就不相逢的。也许会有别的好心人救下她,她便可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寿尽而终。他别无所求,只要能于茫茫人世中乍然偶遇,远远看上她一眼,烙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思念,便已足够。
沈慈痛得喉咙发苦,眼泪却渐渐干涸。
曾经以为这里是善良美好的,却原来是世上最浊臭的地方。恐怕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满身泥污了。
这满眼的富丽堂皇,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沈慈失神地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渐渐看到桌上的一只红烛。蜡泪涓涓中,一簇耀眼的火焰在妖娆跳动。
丁月红在一片黑暗中吟唱着小曲儿给自己梳妆打扮。也亏得她看不见。原本乌云迭鬓花满头,如今华发早生,浑欲不胜簪。
她拿过已然有些发霉的香粉一个劲儿地往脸上抹,抹了厚厚一层,一笑便悉悉索索直往下掉。忙了好久,自觉得美艳不可方物才住手。
这时,外面传来忽喇喇的响声,静夜之中格外响耳,隐隐还伴着劈劈叭叭的爆裂声。丁月红猫也似地竖起双耳,听了一阵似是火声,连忙扑到窗前。窗格子外的黑夜映出一片红光。
丁月红欣喜万分,自个儿拍手叫好。笑闹不一时,沈府上下都从睡梦中醒来,哭天骂地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众人一力救火,但火趁风势,发现得又晚,早已烧开去了。眼见救不过来,便四散逃命。
李玉娇带着丫环小厮往外跑,经过丁月红的院子听得她在里面疯言疯语,顿起了恻隐之心,叫过两个小厮道,快去把三奶奶也带出来。
小厮起先不愿,都道是三奶奶有麻风病。
李玉娇心里明白得很,急道,谁说三奶奶得的是麻风病?三奶奶若有病,她院子里的那些丫环小厮怎么个个儿都没事儿!如今火这样大,眼见得就要烧过来了,要撇她在这里活活烧死不成?
李玉娇为人安守本分,素来厚待下人。两个小厮见她真急了,这才去砸开锁将丁月红带出来。李玉娇乍见丁月红,唬得一口气逆转。稀疏的头发勉强挽了一个发髻,胡乱簪着的几只绢花摇摇欲坠。一张脸雪白雪白的,嘴巴却被涂得喝了血似的鲜红。
哪里还像个活人啊!
李玉娇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淌下两行泪水。拉过丁月红道,三妹,你别闹了,咱们且出去避避吧。
丁月红置若罔闻,依旧看着冲天大火笑唱不已,烧得好,烧了才干净!
耽搁这一会儿功夫,沈大善人和杨文琴也由各自的丫环小厮扶了来。沈大善人一见疯疯癫癫的丁月红,便紧皱起眉头。适时,沈忠也跑了来。
沈大善人一看没有沈慈,登时急忧攻心。抓住沈忠连连追问,慈儿呢?
沈忠似有苦衷,默然不语。
沈大善人一惊,再问,慈儿怎么了?
沈忠禁不住一再逼问,只得回道,小少爷不在房里……有下人看见,小少爷拿着火把直笑,一眨眼就跑没了。
沈大善人一口气没上来,连退两步。竟是慈儿放的火?
杨文琴上前扶住道,老爷,咱们还是先去外头避避吧!慈儿说不定已经跑出去了。
沈大善人猛一把甩开杨文琴,问沈忠,你哪里都找过了?
沈忠道,各个院子都找了。连四奶奶那儿都找了。
归晴那儿呢?
沈忠一怔。沈大善人转身就往里冲。沈忠也跟了去。
主仆二人跑进归晴原来住的屋子,果见沈慈躺在归晴床上,睡着了一般。四周烈焰蒸腾,势不可挡,房梁也被烧得旦夕即坠。
沈大善人大叫了一声慈儿,将沈慈拖起来就往外跑。沈慈睁眼见是他,便恨意迸射,狠狠将他推开。虽有沈忠帮忙,无奈沈慈疯了一样挣扎,急忙不能出去。
此刻,沈慈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在归晴的屋子里,这里还有归晴残存的气息。
忽然,沈大善人惊呼一声,将沈慈猛地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房梁坍塌了。
燃烧着的梁木险险地从沈慈和沈忠眼前落下,将沈大善人压倒。
沈大善人只闷哼了一声,勉力道,沈忠,快带小少爷走。
沈忠由惊转哀,哭着上前试图挪动压住沈大善人的梁木。奈何人老力衰,分毫也不能动。只得哭着对沈慈道,小少爷,快来帮个手儿啊!
沈慈却石雕似地僵站着
六十一 沈大善人对沈忠道,罢了,你们快走。我恐怕被砸断了脊梁,动不得了。
沈忠便知无用了。大哭着去拉住沈慈,突然跪下道,小少爷,快叫老爷一声爹吧!
沈慈凄惶地转身,竟是听不懂。
沈大善人白着脸道,沈忠,你胡说什么?
老爷,你还要瞒到何时。如今不听小少爷叫你一声爹,再也不能够了。
沈大善人无言流泪,见沈慈只是不动,复又催道,你快带小少爷走吧,我死也安心了。
沈忠还不放弃,摇着沈慈衣裳,苦苦哀求,您就叫一声吧!老爷也不是有心,因喝多了酒才误闯进少奶奶房里,恰巧少爷随大掌柜的办药未归……老爷是对不起少奶奶,但跟您可是骨肉至亲啊!
沈慈惊恐地瞪视着老泪纵横的沈忠,只觉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成了毒蛇,直往他心里钻。他颤抖着,终于厉叫一声,夺路而逃。
小少爷!沈忠欲要去追,又放不下沈大善人。
沈大善人惨白着脸急道,还不快去追!管我这个死人做什么!
沈忠重重地唉了一声,给沈大善人磕了头,便也冲了出去。
火愈烧愈烈,再不会有人来了。有谁愿意送死呢?沈大善人垂下头,慢说满屋的滚烫热浪不知晓,就是压断脊梁的痛也不知晓了。即将失去知觉前,竟又听见有人在叫,老爷老爷!他迷茫地抬头,竟看见杨文琴不顾熊熊烈焰跑了进来。
你……你来做甚?他惊愕地问。
这话莫说沈大善人不明白,就是杨文琴自己也不甚明白。年纪一把,说什么恩爱?也许她十六岁初见他时,有过刹那心动,然而消磨至今,彼此都见了彼此最丑陋的一面。爱?毋宁说憎。然而他是乔木,她是丝萝。乔木可以没有丝萝,丝萝却不能没有乔木。
没有乔木可托,丝萝迟早只是一截死藤。
沈大善人见杨文琴迟迟不答,似也明白了些。自嘲地笑了笑,便闭上眼睛任由她陪着。他这一生前前后后五个妻妾。原配早早弃他而去,留下一个祸根孽种。最宠爱的两个,一个背叛了他,一个算计了他。最本分的那个,如今正在外观火,自逃命去了。偏偏最厌恶的一个竟肯伴他共踏黄泉。真真想不到啊!
火势越来越凶猛,似有万道金蛇狂舞,渐渐吞没了一切。
一个月后,远离青柳镇的另一个小镇。
热闹非凡的街道,人来人往。
却渐渐走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他穿的袍子原是上好丝绸,却被火烧残了,此刻又脏又破。整个人瘦得一把骨头,一双眼睛浊浊地盯着脚面走路。从他身边擦过的人不免多看他几眼,都度他是哪家遭逢变故的少爷。
忽然响起声声咒骂,一伙人揪着一个发酒疯的汉子怒气冲冲地走来,撞倒了落魄少年。少年摔得不轻,无神的眼睛总算有点儿回神,怔怔地看那一伙人。这时,又有一个少年跟了来,扑通一声跪下,拦住那伙人的去路。
落魄少年看那少年比他还小,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生得清秀文弱。
那少年拉住为首一人恳求道,大叔,看在邻里一场的份儿上,再饶了我爹这一回吧。
众人纷纷怒道,不行,这老小子太不晓得好歹了,平日里偷鸡摸狗,这回更是不要脸,竟敢仗着酒劲儿拉住人家小媳妇儿又亲又摸,那媳妇儿在家寻死觅活咧!要不是有人看见,可不是害了一条人命。
为首的最怒,红着脸膛道,你也听见了。我们知你是个孝顺懂礼的孩子,可你爹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回定要拉他见官去,是斩是剐,大快人心!
文弱少年羞红了脸,却仍是不让,苦苦哀求,我知道不光这回是我爹的错,回回也是。不敢请各位叔叔息怒,只求叔叔们看在我早死的娘份儿上,再饶了这一遭儿。我给你们做牛做马,但有事儿尽管吩咐我,哪怕一辈子也成,绝不敢要你们一分一厘的钱。说着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鲜血直流。
众人脸上都不忍了。为首的连忙扶起少年,无奈道,罢了,带你爹回去吧。再有下回,当真不饶了。回过头将醉汉子拽过来,警告道,你个杀千刀的,就是看你儿子,也该积积德了。说罢领着众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文弱少年喜出望外,对着众人的背影谢了好久。然后扶起跌坐在地的醉汉道,爹,你以后莫喝这么多酒了,酒多误事儿。见醉汉两脚打圈圈儿,便默默地扶好他。一点怨色也无。
一直安静旁观的落魄少年突然气血上涌,一把抓住文弱少年道,你还叫他爹做甚?似这般禽兽不如之人,坏事做绝,又害得你这样苦,有哪一些儿还配做你爹?说着说着竟自涕泪纵横,双眼中尽是痛苦绝望。
文弱少年惊得一怔,见这人竟说得有如切肤之痛,比他更明了其中滋味一般。淡淡笑道,这位哥哥言重。我听说仁者虽怨不忘其亲,虽怒不弃其礼。没有我爹,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