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相见即眉开 作者:长干-第5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陆沉写,近况如何?至以为念,病体谅已康复?敬致深切慰问之忱。
张屠户说,俺现在过的可好,你孙子也好,放心吧!
陆沉写,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
小岁目瞪口呆的看着陆沉写完信,晾干,用信封装好,伸出手来,“两页二十文,润笔八文,信封三文,一共是三十一文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待到那屠户走了,小岁对陆沉道,“陆先生,你是个秀才还是个贡生啊?”
陆沉回答,“都不是。”然后收拾纸笔,他用毛边纸把笔毫上的墨吸干了,冬天太冷,这样可以防止笔毫冻硬。
“那陆先生,你是哪里人啊?干嘛来这儿做写信先生?”
“走到这里,没钱了。”
“那以后攒够了钱,还走吗?”
陆沉摇头,“不走了。”
这辈子都不走了。
第七十六章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转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满地的银杏黄盖了层薄薄白雪,使得那单衫杏子红的女儿家再披回旧夹袄。
清早的一缕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过完年,人就懒了。小巷里的人都还没醒,整整齐齐闭着的一排木门,静悄悄的。
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门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
这女孩子名叫秦罗敷,与陌上桑里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来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为那样美好的人吧。
罗敷姑娘披着鹅黄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过夫子街。夫子街繁华,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开了张。
罗敷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她那么早出来,就是不想碰见人。记得上次出门,不巧遇见了邻家的李捕快。捕快问她,“罗敷姑娘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这个月都寄第三封信喽。”罗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没回来过,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写字先生吧哈哈。”
当时罗敷头脑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
没错、说得对,她是想见写字先生,但是、但是、怎么能被人说出来呢!
穿过一排排字画店,在夫子街的尽头,便是邮驿馆。进到邮驿馆,再转向右边连廊,就到了捉刀馆。
捉刀馆的门已经开了,罗敷姑娘探进去看。
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户旁,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面容很白,五官很深,线条笔直。一双眉毛便像隶书中的蚕头燕尾,斜飞入鬓。低垂着一双眼,暗藏凛冽寒光。
其实第一次罗敷姑娘看到这男子时,是有些害怕的。
亲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乡了,换来这样一个人。一语不发,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也与他毫无关系。
那时,罗敷走近他,说道,“……来写信。”那人只是拿起笔,等着写。连头都不抬。
罗敷结结巴巴的说着,那人默默写着。以前的老先生会边写边问罗敷很多问题,总是笑眯眯的,气氛十分融洽。而这个人便只是写字,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让罗敷怀疑,他真的在写自己说的话吗?
信写好了,罗敷拿过来看。她小的时候曾在蒙学认过字,如今还记得百十来个。写信不行,看信倒还是能看懂一些。
一共两页纸,与罗敷想象的不同,这人的字很秀挺,一笔一划,写得规规整整的。大部分内容罗敷都没能看懂,她想,自己说的话写成字以后原来是这样的吗。一行行扫完,偶尔认识几个词,最后,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
罗敷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凉了,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罗敷觉得这句话很好听,自己的话都被他写成了这么好听的字吗?
然后看见这位写字先生拿来了信封,该落名字了。
罗敷说道,“我叫秦罗敷。”
自己的名字生僻,刚想解释是哪几个字。
写字先生却忽然抬头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笑了,“哎,正是。”
下午,姑娘家在无人的小巷子里蹦蹦跳跳的走着,边走边哼着那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垂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记得小时候,邻家的先生说,“既然你叫罗敷,那我就教你陌上桑吧。”
她一字一句的学会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那样倾城倾国的女子,使得王孙驻足。也嫁不得那样青丝系马尾的美男子……可是今天,罗敷又觉得,这首歌好听极了。
后来,她便经常去看他。她知道了他姓陆,名叫陆归。是外乡人,不过打算在这里长住。
他不理她,不过她问的问题他都会回答。
她努力的学认字,荒废了女工,天天就拿着论语死磕。她笑着想,自己认那么多字干嘛呢。字都认识了还怎么找他写字啊。
可是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多到可以读懂他写下的每一句话了。
有一次她问他,“你每天写这么多信,有没有给自己写过呀?”
他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他写的信,觉得字字句句都那么好,却没人知道。
于是说道,“你人真好。”
半晌,他回答道,“你要是早几个月认识我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罗敷一愣,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很高兴,因为这是这人第一次和自己说题外话。
几个月前,陆沉刚刚回到京城,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杀几百号人,剥皮抽筋凌迟手段更是耸人听闻。
罗敷姑娘要是早几个月认识陆沉,估计得厌恶一辈子。
所以说时间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来,罗敷的姐姐回家探亲,罗敷便没有理由找他写信了。
但是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姐姐。姐姐新奇,两人偷偷来看。
姐姐说“你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啊,一身的戾气。”
罗敷着急道,“你再仔细看看,其实他人很好的!”
姐姐笑道,“人好?是模样好吧,原来小妹喜欢长这样的啊。”
罗敷涨红脸道,“人好!就是人好!比你这样尖牙利齿的人好!”
后来,巷子里的人都渐渐知道罗敷姑娘喜欢写字的陆先生了。女孩子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的去看他。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以穿漂亮的春衫了。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于是,一整个春季也都在少女百转千回的心思间度过。
待到夏季,树叶的颜色由嫩绿变为墨绿,萤虫零零散散的闪烁,知了影影绰绰的鸣叫。
夏初的几天还是很凉爽,星空也敞亮。
晚上的时候,陆沉也会坐在邮驿馆的大院子里乘凉,默默听那些老人家讲着些陈年往事。
他想,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
这座城的人们过得都很慢很慢,慢得陆沉都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一辈子。
每天的生活都一样,陆沉总是起的很早,会提前进捉刀馆,扫扫地。然后开始替人写信。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写三四十封,生意不好的时候,坐了一天也不见一个人来。
可有个姑娘总是来,陆沉不傻,当然知道这姑娘喜欢自己。但是,管她呢。
这天,姑娘又来了。背着手,弯着腰看了陆沉好久。
看的陆沉不得不抬头看她了。
姑娘说,“陆先生,我发现你头发白了好多。”
陆沉道,“真的?”
其实罗敷早就发现陆先生的头发在渐渐变白,姐姐还嘲笑说“少白头”。
这天,她看着陆先生,两鬓已见雪色。
她记得的,自己第一次见这人时,墨发如鸦翼。
于是她就对他说,你的头发白了好多。
结果他抬头问道,“真的?”
然后,竟笑了。
原本僵硬冷峻的面容面容忽的化作一池春水。
罗敷怔怔地看着陆沉,莫名其妙。
中午,陆沉去问小岁借来了镜子。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再不看看估计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镜子中的自己和想象中的不同,眼角不似原先那么凌厉,已经有些下垂了。两鬓斑白而凌乱。小的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像他娘,于是他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可是现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丑极了。
陆沉苦笑,心想,若是一夜白头倒好,干脆利落,就像那戏中曲书中人一样。
可如今自己这头发有黑有白,如同癞皮狗一般,算个什么事?
这天,罗敷姑娘愣愣的走在路上。她一直在想,陆先生笑了。
自己说他白了头,他却笑了。
虽然毫无根据,可是罗敷却忽然觉得,陆先生一定是有喜欢的人了。
而且,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肯为那人终老,肯为那人白头。
关乎爱的时候,女孩子的直觉总会变得异常的准。
下午的时候,贺夫人来了邮驿馆。
贺夫人最近总会来,蹲在放信的那间屋子里,一封一封的找,看看有没有自己两个儿子的信。
儿子说过年就回来,可是贺夫人等到了整个春天都过去了也没见人回来。
春末夏初,贺夫人才收到一封简短的信,是贺温玉寄的,他说朝廷里出了点事,晚些回来。贺夫人听说了,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莫不是就是因为这事?仍是不放心,原来每次都可以收到四封信,温玉和平安总分开写的,两人都会给爹娘各写一封……可是现在就收到贺温玉短短几行字。
有时候陆沉会站在旁边看贺夫人找信,却从来什么都不说。
仿佛他一开口,整个世界就崩塌了。
直到入了秋,贺温玉才又写了封信。说是病了,养好病过年前一定回来。
信是贺夫人自己翻出来的,信差还没来得及送。
陆沉看着贺夫人把信找出来,迫不及待的拆开,心中忐忑不安。
但是贺夫人看完信,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看来贺温玉仍没写贺平安死了的消息。
陆沉想,应该是因为贺温玉一直找不到贺平安被葬在哪里了。他必须带着弟弟的灵柩才能回乡。连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都没弄清楚,他便不敢写在信里,让父母徒伤悲。
于是陆沉决定攒够钱了,年底再回一趟京城。把平安的灵柩接回来。当时负气,把他和自己母亲葬在了一起,现在仔细想来,做的很不妥当。
贺夫人把短短一封信看了三遍。陆沉问,“怎么样?”
贺夫人道,“说是病了,今年过年再回来。”
陆沉点头。
“但是……”贺夫人的眼睛黯淡了,“平安好久都没写信了,温玉也不提他……”
陆沉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转眼间,秋意更浓,插茱萸,赏秋菊,又是一年重阳。
这天陆沉休息,他上了街闲逛。经过一条条的街道,看着贺平安刻下的那些画。他一有空就会走在街上看,掏出纸笔摹画下来。蹲在墙角,画上一下午,想着贺平安当年说不定就趴在这里刻了一下午。那时他们还素不相识,那时的贺平安还过得很好,仿佛他一切的不幸都是源自遇见了自己。
住在这座城,陆沉就明白贺平安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了。贺平安很笨,但是已经足够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这一整个江南的和煦春风呵护着他长大,最后,他却死在了北方的鹅毛大雪里。
顺着一墙的刻画走出巷子,走过茶馆酒楼。
风过耳,便闻一片喧嚣。酒馆的房檐上闪烁着白光,叮铃作响,耀得晃眼。
陆沉回头望,看见酒馆的房檐上挂着一个圆圆的银绣球。
陆沉仔仔细细的望着,就好像一朵普通种在人家围栏下的绣球花。
微风中,圆圆的绣球不停地转动,太阳折射在每一个角度,形成不同的花纹。陆沉看着那个绣球,觉得有趣。
于是他就一直这么站在酒肆的正门前,站了好久。
“陆先生是喜欢这个绣球?”认识他的掌柜问道。
陆沉点头,“很漂亮。”
掌柜笑道,“我让你看看更漂亮的。”说着,搬来凳子,取下银绣球交给陆沉,自己又去里屋了。
陆沉看着手中的绣球,才发现竟是如此繁复的一个物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哪是一朵绣球,这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微如沙砾的房子、细如发丝的宝塔、一粒芝麻便是百亩良田、一颗琥珀便是一汪大明湖、而往来的人们,比牛毫发梢还要细小,音容笑貌,却依稀可辨。
……这时掌柜又拿了一个小本子过来,对陆沉说道,“这绣球其实是个锁,要解三千次才能解开,还是旁边巷子一个小孩发现的。孩子把解法都写纸上了,我们闲来都拿它解着玩。”
说着,掌柜捧起绣球,挑开了那繁复浮雕上的一截断桥。
咔嚓——绣球上的物什开始无规律的游走。
陆沉看着那景色不停地变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待到变化停止,那绣球的模样已经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掌柜笑道,“怎么样,有趣吧。现在又回到了第一重,陆先生你可以照着这个本子上写的来解,解到哪一步了,就在那本子上打个对勾,我们好下次接着解。
一般人是没有兴趣把这绣球解开三千次的,平安把每一重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