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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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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听得出来,她对这次婚姻,既得意却又有点不好意思,因此才背对着他
说话。他向她道贺,并问,他是否还有一点点希望?“不管怎么说,我们那
些年相处很好,可不是?我一直都搞不清楚那段婚姻怎么会破裂的。当初是
你要求分手的。”

“翻旧帐,我看没有必要,”她说,语气坚定,接着回到座位上,面对着
他。他很羡慕她,粉红的面颊几无皱纹,看来十分年轻,而那一撮故意不加
掩饰的白发显露出无比的勇气。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告诉我。现在说出来没关系,对不?我一直想知
道。。我常想,可是想不通。”他又听到了自己可怜兮兮的声音,可是不知
道怎么纠正。

“你想知道,”她说,“那只是在美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可是在我们
离婚之前,我并不认识美拉。”

“但你认识菲莉芭,认识养芝娜,认识珍妮特,天晓得你还认识什么人。”

“可是我并不在乎她们。”

她坐着,一双能干的手放在膝上,脸上的表情,他记得,就像她当初
提出要分手时一样,充满悲戚和伤痛。“你也不在乎我,”她说。

“可是我们很快乐,好吧,是我很快乐。。”他拖长了声音,尽管对女
人并非没有认识,但却词穷。他坐在那儿,他那老浪荡子的心告诉他,用心
思索,应该可以找到恰当的词语,恰当的语调。可是不管他说什么,他这副
无可救药,老狗般的声调,他有自知之明,绝对敌不过英勇无比,满怀救世
激情的年轻医生。“我的确很在乎你。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
人。”

听到这个,她笑了。“唉,乔治,别感情用事了,别。”

“好吧。我和美拉确实是有一段。可是在你把我抛开之后,总会有个美
拉的,对不?我生命中有两个女人,你和美拉。可是我一直搞不懂,我们当
初似乎那么快乐,你为什么要给拆了。”

“你不在乎我,”她又说了一次。“你要是在乎的话,你就不会从菲莉芭、
荞芝娜、珍妮特等等身边回来后,若无其事的,就当完全不关我事似的,说
你刚刚在布莱登,还是什么地方和她们在一起。”

“可是我要是在乎她们的话,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她对他充满了不信任,脸上通红。为了什么?生气?乔治无从知道。

“我记得自己多么自豪,”他讨好地说,“我们能够顺利地解决婚姻上这
个那个问题。我们婚姻如此美满,承受得了一点婚外小调情。我一直认为人
该说实话。我一向对你说实话,对不?”

“乔治啊,你可真浪漫,”她语调冰冷。不久,他站了起来,在她颊上爱
怜地亲了亲,走了。

他在公园里走了好久,背着手,心似乎又肿又痛,他感觉得到。公园
关门之后,他走遍了他住了50 年的附近街道,想念着美拉和茱莉,当她们
是一个人,相互融为一体,形成一个温暖、和平、亲密的形象,一个快乐的
形象,伴他而行。他走人一家他常去的餐厅。里面有个女孩,认得他。她听
过他一次演讲,讲述英国的戏剧界现况。他费力地在她脸上寻找美拉和茱莉,
可是找不到。他替她和自己付了喝咖啡的账,之后,一个人回家。可是屋子
里空荡荡的,受不了。他又出了门,在闸门区一带走了一两小时,走得精疲
力尽。空中的凉风可能比他想象的厉害,第二天醒来,胸口疼痛,不是心痛。

他重感冒,咳得很厉害。他躺在床上,独自一人,直到第四天,感到
头昏眼花才请了医生。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可是他不肯。医生于是说不然
的话,就必须日夜有护士看护,这一点,他同意了。但护士那种一脸愉快的
友善态度,叫他沉郁得吃不消。他请医生代打电话给他前妻,她说会替他找
个善解人意的人来照顾他。他则希望她能亲自来陪他。可是等她来了,他却
又不好开口。她正忙着准备新婚的各种事宜。她保证找个不穿制服,会说说
笑笑的人。他们之间当然有许多相互认识的朋友;她打电话给他一个戏剧界


的旧情人。她说有个女孩想找份秘书的工作,填补开工不足的空档,照顾病
人一两个星期她倒是不介意。

因此,芭比·特比提来了,她遣走了其他的护士,给自己在书房弄了
张床。第一天,她坐在乔治床边缝纫。她穿一条深色长裙,一件印花衬衫,
袖口一短截皱边,十分端庄。

乔治看着她缝纫,心里舒坦多了。她个子不高,消瘦,头发黝黑,黑
色的眼珠略带忧伤,可能是犹太血统。她缝纫时,东西松松的堆在膝上,双
手弯曲,眼神专注,流露一股深沉的内省之感。她非常沉静,像个缝纫中的
瓷娃娃。在照顾乔治,或招待他的访客时,她美丽动人,但却表情冷淡,甚
且显得懒洋洋,这种冷漠无情的举止,是显示涵养的极端表现。乔治起初看
了,心里打了个冷颤,后来他看出来了:不论芭比·特比提的血统是什么,
出身是什么阶层,都不会是她的举止所代表的那个英国社会阶层。问她有关
她自己的问题,她的答案不是“是”,就是“不是”,什么都不多说,他推想
她父母双亡,有个已婚的姊姊,偶尔见见面。十几年来,她大多一个人住在
伦敦附近一带。他问她,独自一人,是否感到孤寂?她慢条斯理地答道,“怎
么会,一点也不会,自己一个人,我不在意。”可是他觉得她像个勇敢的小
孩子,像个伦敦的流浪儿,心中深为感动。

他不想在她面前扮演剧界名人的角色,唯恐又会引致一种与他个人无
关的盲目崇拜,他太清楚了。但不久他又主动问起她的工作,希望能挑起她
的热忱。她只是轻描淡写,以一个小演员愉快的声音述说她扮演过的小角色、
打过的杂、画过的布景和做过的临时角色。他看不出来他和她的关系有任何
进展。最后,他不得不使出他一直想避免的一招。

他坐起来,靠着枕头,像个法官或是经纪人似的说道,“来吧,表演点
什么,让我看看。”她像个小孩,依顺地到隔壁房间换上了条黑色紧身裤回
来,衬衫则没换。她站在他前面的地毯上,开始表演一小段歌舞。还不错,
比她糟一百倍的他都见过。他看了十分感动,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小顽童的形
象,一个流浪街童,一个女男童,十分孤单无助。

确实十分感人。“事实上,”她说,“这只是半个表演,我平常有个搭
档。”

在他那间暗淡的大房间尽头,有一面大镜子几乎占满了整个墙壁。乔
治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一个老头子靠着枕头坐在那儿,在观看一个站在他面
前的地毯上像洋娃娃似的人物在表演。他看到她转头对着镜中的自己,审视
一番,然后对着镜中人,配合着镜中人起舞。在房间里,有两个细小、轻快
的人形在起舞,显得有点怪诞。她接着唱了起来,用舞台的伦敦土腔断断续
续地唱了一小段歌。乔治觉得她似乎在期望镜中那一个她和她对唱,她朝着
镜子唱,似乎等待镜中人回唱。

“好极了,”他插口说道,有点恼怒,但不知道恼的什么。“真的好极了,”
看到她转身离开镜子,他松了口气,怪诞的身影不见了。

“你要不要我向他们说一声?可能有用,你晓得戏剧界是怎么回事,”他
向她建议,带着抱歉的口吻。

“无所‘昧’了,”她仍带着戏中的土腔说道,脸上瞬间闪露了一股动人
的街童表情,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我该换回我的裙子吧?”她问道。“比
较像护土,对不?”

他说他喜欢她穿着紧身黑裤。结果她一天到晚穿着紧身裤,短衬衫,


像个漂亮的女性化小男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喋喋不休地描述一些她演过的
小角色,一些她交谈过的男女大名星,大制作家。这些人,当然,都是乔治
的朋友,再不然,也是他的对手。乔治坐直了身子,听她说,看她说,心却
伤痛不已。他躺卧床上,比实际所需要的久,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去。他后来
下了床,转坐靠椅。他对她说,“你要是有别的地方要去的话,请不必觉得
不好意思。”她睁大了那对黑眼珠,答道,“可是我过得很悠闲,很悠闲,我
没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接着加了一句,“哦,我这样‘搜’,你看糟不糟?”
“在这儿,你不觉得讨厌吗?和我一道,你不烦吗?”他追问下去。

她顿了一下,说道,“不烦,说来奇怪。”与那句“说来奇怪”相伴的
是急速的,半笑不笑,几乎调戏的一瞥。数月来,乔治心中寂寞的压迫感,
首次减轻了。

他现在非常快乐。每当戏剧界或文学界那些男女贵宾前来探访他时,
芭比像个小主妇,冷静圆滑。客人一走,却又马上恢复街童的妩媚。他有时
带她吃馆子,上剧院,表示两人关系密切。她盛装打扮时,穿着大胆人时,
走起路来,像个模特儿左摇右摆。乔治走在她身边,面带爱怜的笑容,等待
那双无拘无束,胆大不羁的黑眼珠在那张表情呆滞,讨人赞美的脸上放出光
芒,和他交换眼神,取笑自己的模样,取笑她身边的世界;并向他保证,一
旦回到家里,别无他人时,马上回复小女孩的可爱模样,或是迷人的勇敢街
童模样。

有时,夜晚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的手会触及她尖瘦的肩膀。睡觉前,
他有时会低头亲她,她总是低下头,让他的双唇触碰她欣然接受的前额,显
得端庄大方。

乔治告诉自己,她未开窍。“开窍”这个词,他用来形容过去十多宗温
情的前奏。

他告诉自己她对她自己的潜力一无所知。她结过婚——似乎是,有一
次谈起剧界轶事时,她偶然透露了这一点。但乔治知道,有些妇人虽结婚多
年,但仍没开窍。乔治要她嫁给他,她抬起柔滑的小脑袋,像只受惊的小动
物,转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语气不是那么肯定,对自己不肯定?“不
可苏议,”她用土腔笑道,“不可苏议,可是一点都不假。”

婚礼不会太铺张,但报章杂志则大事报导。近来和乔治同一代的人有
好几个娶了年轻太太,当中有一个70 岁生了个儿子。报章杂志的报导,让
乔治感到沾沾自喜,他向芭比透露了许多生平往事,还加上些感想,例如,
他说他认为他那一代的人,在性事和爱情方面比起年轻的一代,成就大多了。
“就说我儿子吧,在他这个年龄,我早有了许多女人,对女人一清二楚。他
嘛,快30 了,有一次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已论及婚嫁,可是我知道,他们
在我这儿同床一个星期,却什么都没发生。那女的也这么告诉我。我觉得奇
怪极了。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现在和另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同住,在家
听听唱片,同和他订婚的女孩子一个星期外出见面两次,像个中学生。我女
儿嘛,结婚一年后跑回来,一团糟,糟透了。。你们这一代似乎很害怕。我
不懂。”

“为什么说我这一代?”她问道,头飞快转过来。“那不是我的一代。”

“你可不只是个孩子嘛,”他慈祥地说道。


他无法解读那对正凝望着他的黑眼珠,它们充满哀伤的眼神,不知背
后藏了些什么。

她穿着那条光滑的黑色长裤坐在火炉前,跷着腿,像个小玩偶。他心
中触响了警钟,不敢再多说什么。

“35 岁了,我可是世上最年轻的小孩子,”她唱着,她回头带着嘲弄的
眼神,快速瞟了他一眼,语气中倒无不快。

他再也没提过他那一代的成就。

婚礼之后,他带她到诺曼第的一个小村庄去,多年前,他去过那地方,
和一个名叫伊芙的女孩子。他没告诉她他到过这儿。

时值春季,樱花盛开。第一天傍晚,他环抱着她的细腰,在晚霞中徘
徊于樱花树下。

他似乎就要穿过失乐园的大门走回来了。

他们住的房间宽敞舒适,双人床,窗外大片的樱花树。农舍女房东,
卡查夫人,带他们看了房间。她为人精明,不露声色,她说她总是乐于招待
度蜜月的新婚夫妇,说完,和他们道了晚安。

乔治和芭比做了爱。她闭上眼睛,他发现她并不生涩。完事之后,他
把她揽在怀中,而就在那一刻,他才带着不可置信的平静心惰,回复昔日的
快乐。快乐,多年来他一直视之理所当然,如今想来,自己是如何的不知惜
福。他手臂环抱着她温驯的身子,想道,这么久的一段时间,他竟然孤独一
人,单独一人,实在不可思议,难以容忍。他抱着她呼吸均匀的身子,轻轻
拍打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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