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談-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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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空吃饭!借你的地方歇个脚,我马上要去拍了不得的东西!”
“了不得的东西?”姑丈立刻来了兴趣,他迅速消灭碗里的食物,向师匠夫妇简单的道了谢之后就凑到摄影师的身边:“是什么是什么?”
摄影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从他得意洋洋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与其说他不想讲,还不如说他故意卖关子。终于,他摆出了讨价还价后终于以合适价格卖出商品的生意人的表情:“就告诉你吧,我要拍……时雨山的那个家伙。”他故作神秘的态度引来了猎人的一声冷笑。
姑丈不满的看着猎人和摄影师,“你也是他也是,都说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像看见竞争者的商人一样,摄影师很不情愿自己的信息垄断权被别人分享,他微带敌意的瞥了猎人一眼,用一种炫耀的口气:“那个家伙,就是时雨山的……山鬼啊!”
山鬼……就是那些赤豹和山猫吗?这个疑问又一次浮现在我意识表面。“火翼!我们一起帮晴岚洗碗!”冰鳍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
葛垣师匠笑了起来:“小孩子不用做那么多事,来来,我们一起在这里听他讲怪谈!”
“我可不是在讲怪谈!”摄影师不满的反驳,“你们这些人,难道没看过屈原的《山鬼》吗?”虽然他抬出这么伟大的人物,但只是中学生的我和冰鳍,也还是不配合的摇了摇头。
摄影师流露出了我们这些没文化人的怜悯:“那是山林的妖精等待他人间恋人的情歌。相当诱人啊——披着香草织成的衣服的美人,乘赤豹兮从文狸——乘着赤色的豹子,带着一大群花纹炫目的山猫!”
“哈哈哈……好野蛮的美女啊!”姑丈大笑起来,“怎么说也是编出来的吧!真的有这样的女人,谁敢接近啊!你居然还相信,还要拍什么照片!”
不是……编出来的那么简单!我和冰鳍惊讶的对看了一眼——赤豹和文狸,我们在山道上的车里,曾亲眼见过!如果连古代诗歌也这样写的话,那么,这群有着云雾般实体的异兽,就不只是我和冰鳍的幻觉!可是……根本没有什么穿香草衣服的美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
杯子轻轻放在茶几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已经收拾完碗筷的晴岚为每个人准备好了自家煎的清茶,照顾完客人后她捧着自己的杯子挨着葛垣师匠坐下,屋子里的七个人便都围在了茶几边。
见姑丈不相信他的话,摄影师大声争辩起来,无论引经据典还是胡搅蛮缠,姑丈就是要他拿出证据来,猎人始终寒着脸一言不发,葛垣师匠则带着宽厚的笑容看着像小孩子一样斗着嘴的姑丈和摄影师,晴岚有些疲倦的紧靠着师匠微阖眼睛,虽然她没什么表情,但给人的感觉却相当幸福。冰鳍严峻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了,我没来由的觉得,如果能和师匠在一起,我们也许能平安的等到明天云开雾散。
然而平静在一瞬间被打破了——被姑丈激怒的摄影师声音突然喊出了令我和冰鳍脊背发冷的话语:“证据?证据?我就是证据!我亲眼见过那个山鬼!”
一时间,沉默笼罩在不那么宽敞的室内……很快,姑丈拼命忍住的笑声划破了无声的薄冰:“别开玩笑了!编故事骗小孩子啊!”
“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摄影师失去了刚刚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他的嘴角抽搐着,“我在山里取景的时候曾经遇上大雾差点摔死,是她救了我!我甚至还和她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一定很美丽吧。”好像安慰摄影师的情绪似的,师匠缓缓地说。
不那么自然的得意表情再一次浮现在摄影师脸上:“当然!这世界上没人比她更美!”
姑丈立刻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吹牛!真那么漂亮你还舍得离开她?”
“成天看着同一张脸,再漂亮也会腻!”摄影师僵硬的笑着,“我可不想呆在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她又不陪我下山!跟我走有什么不好?一起去城市里的话,她一定会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的!”
“想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的,是你自己吧!”师匠交错十指撑着下巴,眯起了他飘忽的眼睛。
摄影师的脸蓦地红了,突然间他蛮横的喊了起来:“那……那又怎样!我在山上陪了她那么久,她也总该回报我一点吧!现在呢?人人都笑我编故事!说我发疯,弄得我在混不下去!就算没法带她下山,我也一定要拍到她的照片!我要弄到手的,是该属于我的东西!”
出人意料的,一直沉默的猎人从喉间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别做梦了!带她下山?她能跟你走吗?她可是……妖怪啊!”
妖怪……我感到身边的冰鳍轻轻的点了点头,看来他和我一样更同意猎人的说法。
猎人习惯性的摩挲着弩机,暗色的木料已经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他刀锋般的视线划过了身边所有的人的脸:“我们那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同样是一个男人在山里遇上大雾,摔了个半死却被个美女救了,深山里哪来美女呢?那男人明白这女人一定是山鬼,可那女人实在太漂亮,这男人还是和她好上了,男人伤好了之后惦着回家,山鬼知道留不住他便和他约定,绝对不能把遇见她的事告诉别人。那男人回了家里,娶了和邻村的姑娘,日子过得挺不错,还有了两个孩子,渐渐的他就把和山鬼的约定忘了。终于有一天,他一个不小心把山鬼的事告诉了媳妇,立刻,那媳妇就显出了妖怪面目,乘着红色的豹子,带着一群大小妖精,要多可怕就多可怕!原来这媳妇就是那山鬼变的!无论男人怎么哀求,妖怪还是带走了他的孩子!这该杀的妖怪!”因为说故事而分心的猎人,在整理铉线的时候脱了手,弩机发出了尖锐的鸣声。
“是那个男人不对吧!”阿潮姑丈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我觉得妖怪还比他有人情味!”
猎人慢慢抬起冷酷的眼睛,看起来充满了威胁感,姑丈则满不在乎的笑着站了起来:“师匠,请问洗手间在哪里。”葛垣师匠微笑着指了指大门外,接着迅速的向姑丈伸了伸大拇指。
猎人还想说什么,晴岚慢慢的坐直了身体:“大家……还是不要再说这个了吧,不是有这种说法吗,总是说某个东西的话,它就会真的出现的。”
晴岚的话提醒了我——以前讲怪谈时,彼岸世界的家伙们都会兴高采烈的围上来,这里又在灵气聚集的山中,照理说应该会聚拢过来许多精魅才对,可是,到现在为止,它们一个也没出现!**近冰鳍耳边正想讲这个,他突然低声打断我的话:“火翼,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停住了动作,仔细倾听——传入我耳中的,只有树叶上凝聚的太多的水汽汇成水珠,滚落在地的啪哒声,以及烧茶的小泥火炉里木材的噼啪声。我疑惑的看向冰鳍,他慢慢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有什么……过来了……”
一瞬间,我面前的杯中的茶水出现了细小的涟漪,渐渐的,连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也轻轻晃动起来,发出微弱的嗒嗒声。在雾气弥漫的山道上,我曾感受过同样的震动——那是云气的赤豹出现的前兆!
“姑丈还在外面!”冰鳍站起身来冲到门边打开大门,借着屋内的灯光,我看见屋外洗手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门前的空地上,承夜露的织物不安的飘荡着,哪里也不见姑丈的影子!
“阿潮姑丈!”扶着开始摇晃的门框,冰鳍放声大喊,他的声音迅速被浓雾充塞的山林吞没……
“她要出现了!”摄影师猛地抓起放在身边的照相机,推开门边的冰鳍冲入了浓稠如沥青般的夜雾里。看着摄影师的身影像破裂的细小的泡沫一样,阻拦不及的冰鳍茫然的回过头看着留下来人。沉默笼罩的室内只能听见物件震动发出的机械声音。“他会不来了。”眼神阴郁而热烈的猎人说出了所指不明的句子,像强调主人的话语一样,那弩机的铉线发出了嗜血的鸣响……
葛垣师匠迅速但不慌张的站了起来,伸手拿过放在壁橱上的大型电筒:“晴岚,你陪着这两个孩子,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可是……赤豹……”既担心姑丈的安危,又不愿萍水相逢的师匠涉险,我忍不住大声阻止,然而葛垣师匠却一反常态失去了温和的态度:“比起什么赤豹,夜晚的山林对人类来讲更可怕啊!”
晴岚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将站在门口的冰鳍拉回来按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然后,对师匠点了点头。葛垣师匠笑着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提着光线强烈的手电筒跑出了大门。
“都是傻瓜,铁定会被吃掉。”坐在我们对面的猎人托起了弩机,向着我们的方向比划着瞄准的姿势。我的背后传来晴岚淡淡语声:“不要吓到小孩子。”
猎人从喉间发出岩石滚落般粗糙的笑声:“你错了,我并不是想吓唬人的……”伴着一声尖锐的呼啸,我的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我听着木箭没入板壁的声音,抬手抚过面颊,茫然的看着留在指尖的红色液体。
“流血了……好,这一个排除。接下来,是这一个——”猎人缓缓的将弩机对准了冰鳍,“在山里,来历不明的家伙即使是漂亮的少年,也是危险的啊……”
“住手!”晴岚凛然的呵斥声并没有对对方产生任何影响,赤豹临近而不断增强的摇晃里,猎人不为所动的瞄准着:“是人类的话就不要害怕!这桃木的箭簇,山鬼只要一接触,就会化成灰的!”
这个人……他疯了!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木箭簇,只要一点点失手,对方也会被射死啊!
猛然间,好像有巨大的岩石撞中了木屋一样,一阵无法想象的冲击降临了!茶杯倾倒摔碎的声音里裹挟着失去目标的箭簇射入木板的声音,没有得手的猎人咒骂的努力保持平衡,再一次举起了弩机,他那狰狞的表情,在一瞬间被一片夺目的赤红烟气淹没了——是赤豹降临了,它穿越了敞开的大门!
晴岚从背后拉起呆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冰鳍,不顾一切地朝门的方向跑去……
到底有没有离开师匠的家呢?已经无法分辨了,像行走在云端一样,我们正行走在赤豹的身体里吧……散发着内敛的光芒,没有存在感的红雾笼罩了眼前的一切,虽然不像黑夜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但如果不拉着手的话,彼此离开几步就有可能走散,再也找不到对方!
晴岚沉着的拉着我和冰鳍,小心移动着脚步,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动声色的她,没来由的让人安心。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山鬼吧!”完全被猎人藐视了的冰鳍已经回过神来,发出了愤怒的低语,“说到底,是那两个人的执念的化身!”
“我不知道。”晴岚平静的回答。不会那么简单吧,可是再怎么说赤豹和文狸我们也亲眼见过啊!正想这么反驳的我突然脚下一滑,因为踩到了什么东西而差点跌倒。
这东西的触觉……是易损坏的人造物的触觉……我慢慢低下头——不太清晰的视野里,一台已经跌碎了的老式照相机躺在我脚边!
凑过来查看的冰鳍吃了一惊:“是刚刚那个人的……照相机!”
那么……那个人应该在附近吧?忐忑的向前移动着脚步,我们寻找着那个摄影师的身影,随着红雾里能见范围的推移,一团不太清晰的阴影出现在前方的地面上:像人一样的轮廓,还有登山服鲜艳的颜色……
“不要看!”猛然间,冰鳍松开晴岚的手,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可是……我已经看见了啊——虽然那登山服的颜色依然鲜艳,但那布料早已经破碎而朽烂,包裹在风化了的衣服里的,那绝对不是活着的人的身体,甚至……不是刚刚死去的人的身体……
红雾……穿过了裸露在外的泛着青光的白骨。
那髑髅还在心满意足的笑啊!指骨间正紧紧握着被胡乱的拖出来的胶卷,可能胶卷上曾经留下过他渴求的山鬼的形象吧,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胶卷早已曝了光……
“怎会的……他刚刚不是还坐在屋子里……和我们喝茶谈话吗……”破碎的呜咽从我的喉咙里散逸出来,冰鳍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急促:“可是他并没有吃饭,茶水,也完全没有动过……”
“看起来死了很久了。”晴岚依然用恬淡的声音,“可能是遇上山难,早已经死掉了吧,山里经常徘徊着这些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人……”
冰冷的寒意滑过了我的脊背,不可遏抑的,我断断续续的说:“我们……是不是也已经……”
“不要胡说!”冰鳍激烈的话语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离开这片雾!”
“那里……”晴岚空着的手缓缓的举了起来,她纤长的指尖所指的前方,一片清澄的蓝光从红雾里依稀浮现出来。
下意识的,我们向着那片纯净的蓝色奔跑起来,像垂挂在脸前的红纱幕被猛然抽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