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写照(短篇小说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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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末平安过去﹐志强兄来电垂询之时﹐我说﹕〃今天晚上我有约﹐不能同你吃 饭。〃
他不相信双耳。
通常来说﹐踌躇志满﹐左右逢源的人﹐都不会替别人想。
他认为两个女友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终于说﹕〃那么星期三好了。〃他非要跳过星期二不可。
即使心在流血﹐我也忍不住笑﹐〃星期三再说吧。〃
虽然伤心﹐感觉却比从前好﹗不必排队轮候﹐不必强颜欢笑﹐努力做作﹐企图表 现得比另一位小姐更好。
认输算了。
注码是五年的时间与感情。
幸亏志强也放了五年进去﹐我有点幸灾乐祸﹐从头来过﹐对他来讲﹐也挺辛苦。
星期三﹐志强又来找﹐我痛苦至极点﹐如回光返照﹐反而把持得定。
我说﹕〃我不行﹐志强﹐我要跟老板出去应酬日本人。〃
〃你不是最讨厌东洋人﹖〃
〃没法度﹐做工做全套﹐不然一辈子没得升﹐〃〃你那么急于向上﹖〃
〃还是升职加薪比较实际些﹐你说是不是。〃
〃那么明天吧。〃
呵﹐大牺牲﹐居然把某小姐的期让出来﹐不得了。
〃明天我要休息﹐医生说我再不好好睡﹐很快会倒在街上。〃
〃……〃
〃再见﹐志强﹐或者星期天下午﹐我不肯定。〃
〃……〃
我挂上听筒﹐伤心地手握手坐在沙发上发呆。
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好久没睡觉了﹐总做乱梦﹐梦境同现实一模一样。
那位女友说﹐感情受创伤后十多年﹐还在情绪低落时﹐做梦看到那男人冷冷同她 说﹕〃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虽然此刻他跪下求她﹐她也不屑﹐但她还是会做那 个梦。
拿起两个月前的照片看﹐不相信变化这么大﹐从此以后﹐我会得保护自己。
从此以后﹐我对人对事对物看法不一样。
从此以后﹐我笑容渗入苦味。
从此以后﹐我不再敢任性放肆。
从此以后﹐我会长歌当哭。
我换上黑缎睡袍﹐上床睡觉。
梦长君不知。
这一夜睡得比较正经﹐晚间转侧﹐听见自己的叹息声﹐醒来天已亮。
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层出不穷﹐我认了。
比这再坏再黑三千倍的事还有呢﹐恩爱夫妻被病魔拆散﹐结婚二十年纪念那日发 觉配偶在外头早生了孩子……
我至少还有将来。
黑如墨斗的将来也还是将来﹐如走人一条隧道﹐全黑﹐没有一丝亮光﹐全靠双手 摸索﹐谁知道呢﹐也许前境一片光明﹐也许在这隧道里跌一交﹐从此就出不去。
别的不知道﹐吸烟倒真的吸上了瘾。
海湄送我一双牛仔用的打火机﹐在粗布裤上一擦即一着﹐非常豪放﹐可惜我的衣 服无福消受﹐只得在大拇指上一磨。
吸烟也不坏﹐很能镇定神经﹐夹一支香烟在食指与中指间﹐百病消散。
静寂的时候﹐可以听到纸烟燃烧。
志强曾经爱过我﹐毫无疑问。
星期天﹐他打电话来﹐问我睡醒没有。
我很礼貌的告诉他﹐我正在洗头﹐请他稍后再同我联络。
然后取起手袋上街。
之后电话有没有再响我不知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应当知道我要同他分手。
无处可去﹐在市区踟蹰﹐东张西望﹐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茶时﹐有游客前来搭讪﹐ 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女人﹐我客气的微笑道﹕〃我不是……〃
并不恼怒﹐做职业女性要强大之原始本钱﹐由此可知我色末衰。
实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努力熟习新生活运动。
第二天一大早志强还是找上门来。
我给他一杯咖啡。对了﹐喝咖啡也是新习惯﹐我这个人可算脱胎换骨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岁﹐但一开仗﹐炮火轰轰﹐人一下子长 大。
我披着黑色累丝袍子﹐一付花债女主角模样﹐坐在近窗口处﹐有一搭阳光的角落﹐ 喝黑咖啡。
志强开口了。
〃我们之间出了事。〃他说。
可不是﹐经过五年恋爱﹐我都认为米已成炊﹐谁知还来个这样的扭曲。
〃我们别假装没事好不好﹖〃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它的约会﹐已有半年。〃
半年﹐这么久﹖我所知不过三个月﹐原来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内﹐我 真是个笨人﹐竟没看出蛛丝马迹。
〃她……那边也已叫我作出抉择。〃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几个月就有信心与我决一死战。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战。不是没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掷﹐尤其是战利品不过 是志强这株墙头草。
于是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知道时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会作出决定﹐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 苦﹐这五年也是我宝贵的五年﹐一个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艺腔起来。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过一样。
〃再给我七十二小时。〃他说。
我不得不发言。
我说﹕〃志强﹐你有全世界的时间﹐你不必以我为重。〃
他听错了﹐会错意﹐惊喜地以为遇到红颜知己﹐〃你肯等我﹖〃
我摇头﹐〃不。〃
虽然不等他﹐时间也这么过﹐而答应等他﹐至少还有个希望﹐但我没有这么做。
为求把事情简化﹐我撒个谎﹕〃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气﹐如遇晴天霹雳。
〃难怪﹐〃他喃喃说﹐难怪﹐这么快……〃
〃快﹖不算快了﹐为着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专业人士﹐很会赚钱﹐是个英雄﹐救我于水火。〃
志强坐在那里﹐手足僵硬﹐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败﹐很受震荡。
悲哀充满我心﹐我爱他﹐但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 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来﹐〃再见﹐志强。〃
他站起来﹐手足不听使唤﹐强笑道﹕〃这倒好﹐省却我不少烦恼。〃
我淡然说﹕〃可不是。〃
终于他忍不住﹐问一声﹕〃他对你﹐会有我这么周到﹖〃
我反问﹕〃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强点点头。
〃那太简单了﹐他有司机。〃
志强完全吃瘪﹐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燃起一支烟﹐看着烟在室内妖烧地上升。
随即打个呵欠﹐奇怪怎么会拖到如今才解决这件事。
还没结束呢。
深夜﹐志强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说电话﹐他道﹕〃我觉得还是你了解我多一些。〃
〃并不见得。〃我死不肯承认。
〃我们可否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你要重新开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强﹐算了。〃
〃你变了心。〃
〃好好﹐没问题﹐算我变了心﹐我贪慕虚荣﹐我没有给你机会﹐我不肯回头。〃 我轻轻放下话筒﹐随即拉掉插头﹐使他打不进来。
从此以后﹐我只有自己。
从此以后﹐很难再相信别人。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事。
从此以后﹐即使再找到伴侣﹐也不会再往他身上尽情靠去。
从此以后﹐伤了的心是伤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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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安琪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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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
今日出发度蜜月。
已经正式注册结婚﹐大排筵席﹐亲友都招待过了。
婚纱自意大利订来﹐配一套红宝石钻饰﹐夫家虽然说'新娘子真会得排场'﹐但 因负担得起﹐故此喜气洋洋。
我们坐伊利沙伯二世号﹐到南太平洋渡假。
这份礼物由他祖父送出﹐都说太名贵﹐老人家呵呵笑﹐〃孙媳妇既乖又美﹐应该 庆祝。〃
我心茫然。
〃一年前失恋﹐几乎没气得失心疯﹐有人来追﹐寂寞孤苦之徐﹐特别感恩﹐没到 六个月便议婚嫁﹐反正一切有长辈安排。〃
就这样做了刘太太﹐可以吗﹐我与他之间并无爱情。
我没有迷恋过他的声音。与他拥抱时﹐末曾感动落泪。深宵谈话﹐并没诧异何以 天在一剎那大力握他的手﹐不感震荡﹐眼波不会为他流动﹐人也从不为他特别打扮。 也不高兴勉强为他做什么。应酬多﹐劳累﹐说不去就不去。他没有空陪我﹐我自己听 音乐看小说﹐乐在其中。三天不见面﹐也不想拨个电话给他。头晕身热﹐自己去看医 生﹐也不向他撒娇。
他以为我天性磊落。
不不不不不。
每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是最娇媚最柔弱的。
我不爱他﹐所以冷静镇定﹐若无其事。
太迟了﹐已经要出发渡蜜月。
不要紧﹐我同自己说﹐不是每对夫妻都恋爱过﹐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 培养的。
他也算得是个理想丈夫﹐家里有根基﹐本人又有份正当职业﹐性格平和﹐没有什 么脾气。
嫁过去﹐一切是现成的﹐房子﹐家私。电器。车子﹐不穷费心﹐因此特别乏味﹐ 我提不起劲来﹐不像从前﹐水里去火里去﹐连替对方买件小礼物都当大事来做﹐不住 到乔哀斯精品店去选米桑尼的七彩针织领带。
现在我忽然温柔了﹐忽然大方兼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包涵。
自然﹐如果没有浓烈的爱﹐对什么都不会有强烈的反应﹐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生气要费很大的劲﹐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上路渡蜜月﹐亲友还赞我俩相敬如宾﹐斯文守礼。
自然﹐老一辈看到时下热恋中人似油炸鬼般缠在一起﹐非常不顺眼﹐认为世风日 下﹐忍不住激赏我们这一对。
刘先生夫人登上伊轮﹐第一站是吉隆坡。
我们住在最好的平衡舱里﹐头等票。
船上也分阶级﹐经济票乘客不能够到头等客的餐厅及夜总会﹐很势利﹐很突兀。
甲板倒是公用的﹐故此特别欣赏这块平等地。
船出海后﹐风景极特殊﹐我最喜欢黄昏﹐金橘色的夕阳占据大半个天空﹐把海水 染红﹐霞光万道﹐根本不像是地球看出去的景象。
往往站着一看便大半个小时﹐丈夫也不来找我﹐任我自由自在。
我对他不热﹐他对我也不烈。
然而这样的夫妇往往可以过一辈子。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工作忙﹐感情也忙﹐精疲力尽﹐现在置身船上﹐起床也没地 方可去﹐索性睡到日上三竿﹐不到三日﹐已经精神奕奕﹐开始知道什么叫享福。
嫁入刘家﹐也许是这一生最佳决定。
直至我看见了他。
头等舱全是上年纪的老伯伯老太太﹐那日我在电影院看到几个伤残儿童﹐深觉奇 怪。他尾随着孩子们进来。
〃坐好坐好﹐电影即将开场。〃他拍着手。
在这一剎那﹐我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
好一个英俊的男人﹗身量要比我高大半个头﹐肤色健康﹐衣着随便﹐有种原始男 性魅力﹐笑起来酒涡衬雪白牙齿。
他是什么人﹖我似触电般。
身边一位外国太太同我说﹕〃我们应当照顾比我们不幸的人﹐是不是了﹖
这次船公司特别津贴这一批伤残儿童旅游﹐还是由好心的邓博士发起﹐〃我低声 问﹕〃邓博士﹖〃
那位太太显然认识他﹐扬声说﹕〃邓博士﹐这边坐。〃
他过来﹐头发长﹐胡子也长﹐衬衫短﹐裤子也短﹐穿双烂球鞋。
本来我对这类不修篇幅的有型士最没兴趣﹐不知恁地﹐今日却反应激烈。
他过来﹐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无端矜持起来﹐庆幸打扮过才出来。长发梳着低髻﹐身上穿白细麻﹐只戴一只 钻戒﹐很得体漂亮。
心中暗暗吃惊﹐怎么会有这种震荡的感觉﹖
只听得他问﹕〃这位是──〃
我回过神来﹐〃我是刘太太。〃真惭愧﹐几乎叫一个陌生男子摄了魂魄去。
洋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