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倌雎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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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卧榻多年的老母。岂料有晚强盗进村,杀到了我家,要不是过路的王镖师相救,我娘早已命丧九泉。我那年考取功名还家探母,老母亲逼着我迎娶王家的千金王悦兰,我无奈之下,才与之成了亲。她跟着我回了京城,但我并不爱她,从未近过她的身。时间一久,她便心生不满,开始吵闹,她家开镖局,她的身手也十分了得,镇不了她,反而挨了几顿揍。呵,日子愈发难熬,我早已起了休妻之念。”
孟廉方嘴角的那抹苦笑,贺玄看在眼里,心中也颇为体谅,家有河东狮,日子难过哉。
“迟迟不肯下决心,也是怕被老母亲知晓,怕她气昏过去。但直到前不久……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
“这家的小倌?”
“不,”孟廉方摇摇头,脸上忽的露出神往的表情,“是这里的老板,徐梦澜。”
贺玄一听“徐梦澜”三字,便想起欢喜对他的评价,冷艳,似乎……就是方才迎上来招呼他的那个男人。
“那日我被悦兰扫地出门,关在了自家门外,下人们都被勒令不准来给我开门,我一时无望,蹲坐在大门口,大早上雾气蒙蒙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拎着酒壶,徐徐从街边走过。他长得很美很美,我一时失了神……”孟廉方轻声回忆着,双眼迷蒙,陷入了一段无法自拔的美好回忆。
贺玄听着听着,忽的觉得,孟廉方过得挺惨,堂堂礼部郎中,被家妻扫出门外,颜面何存?
“他不曾回过头来看我,我却连续几日都在门外看到了他,他冷冰冰的,却看上去那么高洁。我想,我一定是对他动了情。再三思量,我还是决定追过来,向他表明心迹。”孟廉方说着,有些羞赧地低了头,他在贺相跟前都说了什么。
贺玄一挑眉,循着身影望去,徐梦澜似乎在那头训斥着杂役,神情冷冽,目光刺骨,确实是位冰美人。想不到孟廉方喜好这口,那么冰的人儿,他一定碰了不少钉子,不然,他现在不会如此苦闷地坐在这里了。
“这本是你的家务事,我插不了手,但你的娘子说,你近日来荒废政务,无心工作,便让我来劝导你一下,让你早日收心回到正途。”贺玄正色道。
“回到正途……?”孟廉方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我并不是无心工作,只是,锦筠公子说,让我每天在这里坐着,坐满十天半月,梦澜就会动心。”
“锦筠公子?”这是贺玄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澜风楼头牌,红得很。
徐梦澜拦住一位醉醺醺的酒客,道:“想要搂着我家云柳上楼,再交钱。”
偎在那酒客怀里的云柳哀求道:“老板,顾公子他是熟客,这钱,便免了吧?”
徐梦澜看着沉默的顾公子,冷哼一声,讽刺道:“没钱学人家来嫖男人?我家云柳有的是人要,你没钱,趁早滚。”
那位顾公子面露难色,搂着云柳的胳膊紧了紧,也低声下气地求道:“徐老板,我……对云柳是真心的,你网开一面吧?”
“真心?”徐梦澜更觉好笑,伸出手来晃晃,“给钱,替他赎身,不然他就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老板……”云柳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咬着下唇楚楚可怜,他缩在顾公子怀里,悲戚地看着徐梦澜。
徐梦澜心情很差,眼睛往那边一瞟,那两人还在畅聊,哼。
“这是什么地方?云柳,你是什么身份,你该清楚,当初那个男人把你卖进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了吗?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句句的嘲讽训得眼前二人皆默不作声,云柳的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差点掉落。
“……是,我是穷,但我有一颗真心,我发誓会对云柳好的,徐老板,你放过我们吧。”顾公子字字恳切,字字血泪,他现在是落魄,贫穷,但不代表他以后不会成功,他相信自己会给云柳幸福。
“呵,”徐老板付之一笑,“真心值几两?能当饭吃么?”
“哈哈,徐老板这话不对,假意值几两?能当饭吃吗?”
楼上传来轻笑,那笑声带着沙哑的质感,酥酥的,引得人不由往上瞧。
徐梦澜一抬头,便看见倚在红柱上的沈赞,他泄着一头乌发,脸色苍白,挂在柱子上的纱帐恰好隐去他一半的面容,隐隐约约,似梦似幻。
“锦筠……?”
徐梦澜有些生气,才刚退烧,便起了身,这不想死么?
“云柳,你带着这位公子上楼吧,算是我锦筠向徐老板求的情。”沈赞笑眯眯道,“还不快走?徐老板又不会杀了你。”
云柳怯怯地看了一眼徐梦澜,后者嘴一撇,很是不满地扭过了头,不再看他们,像是默许了。云柳搀着顾公子,二人相依相偎地上了楼。
徐梦澜阴森森地看着沈赞,一步步走上楼,问道:“怎么,病好了?有力气管闲事了?”
沈赞气息不稳地靠在柱子上,嘴唇失色,勉强地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人。除了使不上力外,我感觉不错。”
“还不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是才大病初愈么?别那么计较,徐老板。”沈赞好笑地看着他,“今天你的火气特别大,谁惹你了?我不信云柳能惹到你。”
徐梦澜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一正,佯作无事,道:“谁能惹到我?那他本事太大了。”
沈赞合着双手,轻轻地揉搓着,怪冷的,“有人啊,不是有个人成天坐在店里等你吗?”
徐梦澜朝大堂中央望去,孟廉方还在与那位蓝衣公子聊着,都快一个时辰了,两个人喝了点茶,一动不动。那位蓝衣公子风度翩翩,举手抬足间充满高雅的气息,相貌也是俊朗不凡。想不到孟廉方还有这样的朋友,哼。
“那位孟公子对你可是一片痴心,难道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他?”沈赞游说着,心想自己果真爱管闲事,可这闲事也是自己最亲近的好友的。
徐梦澜倚在栏杆上,眺望着楼下那两人的背影,冷笑道:“痴心?真是笑话,你不看看从刚才到现在,他和那位公子聊得有多投入,连水也不喝一口。”
那位公子?沈赞疑惑着,把目光投向大堂。
与孟廉方同座的,是一位身着水蓝色长袍的年轻公子,背影挺拔硬朗,青丝高竖,露出的侧脸有着明朗的线条。沈赞一瞬间有些窒息,为什么这颜色如此眼熟?为什么这背影如此眼熟?为什么这侧脸似曾相识?
沈赞讶然,“是……”他,贺玄?!
还以为自己烧糊涂了,沈赞猛地甩了甩头,再看,便确定了。真的是他,为何他会在这里?对啊,孟廉方是礼部郎中,成天呆在这里不务正业,他的顶头上部自然来找麻烦。
未想到这一层,沈赞不禁头疼,苦恼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阿赞?”徐梦澜狐疑地问。
孟廉方正讲着,忽然间瞥见徐梦澜在那头的楼上看自己,心神一动,又发现锦筠公子竟也站在旁边。
“大人,你瞧,那锦筠公子正站在二楼看着我们呢。”孟廉方颇为惊喜道。
贺玄一听,顺势转过了头去,看向二楼,红纱笼罩下,一张白皙的脸露了出来,眉目清秀,乌发披肩,孱弱动人。
“……沈赞?!”贺玄猛地起身,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楼上的人忽的转过身子,疾步走入了内堂,隐去了身影。
快得让贺玄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大人,怎么了?”孟廉方有些奇怪贺玄的反应。
贺玄没有回答他,一拂衣袖,迈开大步朝那楼梯走了过去,雷厉风行,上了二楼,便越过徐梦澜想往内堂走。
“等等,公子,”徐梦澜一把拦下他,“里头可是锦筠公子的住处,想要进去,先给钱。”
贺玄这才正眼瞧了徐梦澜,问:“那人是锦筠公子?”
“正是。”
“多少银子?”
“一万两。”
“什么?”
徐梦澜戏谑道:“拿不出?那赶紧下楼和那位孟公子再喝两杯吧。”
贺玄知道徐梦澜在故意为难自己,沉下气,道:“方才我见那位公子长得很像我的故人,所以想求见一下。”
“你的故人?我们锦筠可没有你这么显赫的故人呐。”徐梦澜反讽道,“今天你是见不到锦筠的,他缠绵病榻多日,怕是还要调养一段时日才能再接客。”
贺玄敛下那双沉静的黑眸,低低道:“是么?那冒犯了。”
说着,便转身下了楼。
徐梦澜看着他的背影,疑惑悄悄地爬上心头。
沈赞喘着气,面色奇白,坐在床榻上心神不安,难道他看见自己了?一定是,不然不会冲上来。
徐梦澜进来时,看见沈赞呆呆地出着神,那副魂飞天外的模样,简直不像他。
“能和我说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沈赞抬起头,那双湿润的眼眸里写满惶惶,“他就是我朝大名鼎鼎的贺相,贺玄。”
“什么?!”徐梦澜着实吃了一惊。
“他要我去参加院试,我就与他比试喝酒,他输了,扶着他走出绮莲坊时淋了雨,我到你这儿时就晕过去了。”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徐梦澜平静下心中的波澜,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走,现在就走,连夜走。”
“我帮你收拾行李。”
“不必,我去客栈拿些衣物,即刻上路,你这儿的东西,就随给杉儿吧。”
徐梦澜看着绝决的沈赞,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作者有话要说:
、拾
这次是徐梦澜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理长发。
镜中的沈赞看上去十分憔悴,面色苍白,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停驻在那里,也不左顾右盼。
“想不到你要走竟走得这么突然,我以为你暂时留下来,还可留数月。”徐梦澜捋着他光滑的长发,叹息道。
沈赞挑起一抹轻笑,道:“是我不好,瞒着你许多事。要走是必然的,徐老板别那么伤感,想我的话,可以回江南看看。”
“呵,怎么不是你来京城探望我?”徐梦澜觉得好笑,盯着镜中的那张脸,忽然起了几分凄凉,“你说……你是不是还是没有,忘记他?”
沈赞一怔,猝然欢笑,“徐老板,你这话问的,忘不了的人到底是谁?难道不是你么?”
徐梦澜被这么一问,仓皇地撇过头,手上的劲儿没注意,拽疼了沈赞。
“嘶——”沈赞用手抚着脑袋,“徐老板,你的反应够大的啊。”
“抱歉……”
徐梦澜敛下颤抖的睫毛,难得道了个歉。
沈赞最终还是没有和澜风楼里的任何人道别,包括杉儿,他换回那身朴素淡雅的书生打扮,收拾些银两,从偏巷走了出来。
徐梦澜一直把他送到偏门口,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路平安,千万不要多管闲事,或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沈赞不满地回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
徐梦澜不客气地点头,“你是。”
沈赞无奈,只好耸耸肩,赶紧走路。他得先回高升客栈,把他的衣物收拾起来,再退房,然后到城外租一辆马车,回江南。
夜路难走,街边商铺门前高悬的灯笼也只发出暗弱的光辉,街上只有沈赞一人。一阵冷风吹过,无情地灌入沈赞的领口,冷得他一阵哆嗦,惹得他竟无预兆地想起了那件貂裘披风,多暖和呀。可不能因为一件貂裘就屈服地向贺玄低了头。沈赞边走,边在心中告诫自己。
高升客栈早就关门打烊了,沈赞站在大门口敲了好久的门,小二才打着哈欠凶巴巴地来开门,“谁啊谁啊?大晚上的,我们不做生意!”
开了门,见是失踪多日的沈赞,小二呆滞了几秒后,立即打了鸡血似的点头哈腰:“沈公子回来啦?唉哟,还以为您今晚又不回来呢!早就告诉那人……”
“什么?”沈赞进了门,拂了拂衣裳,象征性地抖去寒冷。
小二眼角一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摇头:“没啥,没啥,沈公子这是要吃些宵夜还是怎么着?”
沈赞道:“没你的事了,我先回房了。”
退房这事,与小二说是没用的。等会儿自己收拾完了,下楼找掌柜结账。
小二一听没他的事儿了,又去睡了。真是糟,连盏烛灯也不给沈赞留。
沈赞摸着黑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阴冷的湿气立即包裹了他。沈赞暗叹,这环境,也就穷书生乐意住下去。大家都在忍耐,忍到自己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一定会回首过去,感慨万千。
沈赞摸到桌上的火石,擦了两下,把烛台上的灯芯点燃了。
橘黄色的光晕开始一圈圈地扩散开来,照亮屋子里的饰物。
这时,沈赞忽然觉得有种陌生的气息,存在于屋内。那种令沈赞心跳加速的骇人气息,慢悠悠地在屋子里流淌。沈赞心悸,似乎感受到什么,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自己的床榻。
有个人坐在那里,无声无息。
沈赞一对上那人幽深的眸子,吓得立即往后退了几步,面如菜色,竟怎么也叫不出声。
“我等你很久了。”那人说道,语气很淡却又透着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