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囚徒[二战]-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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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舍看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眯了下眼睛。
“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打你了,我保证,”阿翁轻声说,“我们只是闲聊天,好吗?”阿翁从小就经常和病人打交道,有时外地来病人一住就是好多天,她担任的角色就类似于护士,所以温和的语气难不倒她,尽管平时她不这么说话。
女人在阿翁怀里,脉象依然紧张。阿翁看了看女人干裂的嘴唇,又抬头看向两个站着看表演似的人:“来杯水好吗?”
温舍故意在自己的声音里加上几分冷意,摆弄着枪支说:“我想你已经不用继续了。”
“先别杀我。如果我做不到,你可以把我倒吊起来打断我的脚踝。”阿翁盯着那把枪,认为自己现在一个不小心就是死,“除了水我还需要一份可能区域的地图……还有暖和的棉被或者大衣。
“哼,”这是阿翁第一次看到温舍笑,是嘲笑,“你承诺过的惩罚,事后我会兑现到底的——费莱茨,把隔间的毛毯拿一条给她。”
看守打开隔间的门的时候,阿翁呆住了。整个隔间,铺天盖地全是和营房里一个类型的崭新的毛毯。
营房里不断有人冻死,这些毛毯却封存在这里无人问津吗?他明知这里有毛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费力向下属说一句“把毛毯发下去”吗?
这个人渣。
阿翁喂女人喝了水,给她盖上毯子,把一份地图放在女人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女人的脉象平稳了,人也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她说“如果我做不到”,而不是“如果我不能逼她说出来”;她说“可能区域的地图”,而不是“两个男孩可能藏身的区域的地图”;她为女人营造了“舒适”的环境,用柔和的声音和女人讲话,为的就是这个状态。
在平稳的脉象中,哪怕一丝凌乱也很明显,何况她的指尖早已被爷爷训练得如此敏锐。
如果爷爷知道她这么做,会原谅她吗?如果她这么做了,日后她会原谅自己吗?阿翁的心脏和胃都是一阵抽痛,好像要把中午吃下的面包屑和泥糊糊一起吐出来一样。
她用力把眼泪倒回去,她明白就算明知心里难受,明知日后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接下来她还是会继续。
她没有办法,她也是人,她不想死。
“你放心,你什么话也不用说,你不会出卖你的孩子,我只是自言自语。”平稳。
“你有两个儿子,他们很可爱。你看起来很年轻,他们一定也很小。”平稳。
“他们现在在很安全的地方吧。”平稳。
“他们现在在一起吗?”乱。
“他们一定不在一起。”平稳。
“谁在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呢?是你的亲人吧。”平稳。
“是你的朋友吗?”乱。
“我知道,孩子当然还是交给亲人比较让人放心。”平稳。
“你最信任的朋友是做什么职业的?”“是医生吗?”“是工人吗?”“是男人吗?“是女人吗?”“他住在埃斯大街吗?”“他的家距离中心喷泉近吗?”“在阿尔菲尔大街吗?”
……
阿翁以不变的频率说着话,看守认为她在拖延时间,温舍则表现出超人的耐心。
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阿翁放开了女人。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承受着极大的心理煎熬。从头到尾没有听见女人说一个字,温舍认为阿翁没有问出来,如果说她知道了答案,或许就与她奇怪的手势和心理学有关了。
当然,他在军校也曾学过心理学,成绩也名列前茅,但是他明白自己所学不过是心理学领域的皮毛。如果这孩子可以做到这样读取人的内心,温舍便觉得的确是很厉害,但她究竟问没问出来呢?
其实远没有温舍想的那么邪门。人在紧张时心跳和脉搏都会加速,但是只依靠这一点当然可能判断失误,否则人人都能知道对方是否说谎了。但是现在是个特殊情况,女人被打得虚弱至极难以思考,而且她想极力保护的东西太过重要,这时只要给予她一个平和的环境,脉象混乱就会极为明显。在说出一种情况时如果脉象混乱,就立刻改口,如果脉象回归平静,就说明女人放下心来了,那么脉象混乱时的假设就是成立的,这算是一种检验。
阿翁永远是理性比感性更占上风。她承认自己的胆小,她承认自己不是英雄,自己的命还是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孩的命,很明显,她才15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死。
“你准备好被吊起来了吗?”温舍问她。
而阿翁的回答再次出乎温舍的意料:“先杀了她。”
“嗯?”
“先杀了她,她的脚踝已经骨折,不能干活了,你最后一定是会杀了她的。只要你现在动手,我就告诉你答案。”
“原来如此,真是善良的孩子。不敢看这女人绝望的表情吗?想让她没有痛苦的死去吗?”温舍平静的脸上故作几分讽刺,“注意你的语气小姐,你有几分把握认为只要你成功地问出来了,我就会让你安全回到营房呢?”他承认这个女孩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也把握住了她最大的弱点——她比任何人都怕死、比任何人都怕他,因为她把他想象得比任何人都坏。只要他还能掌控她的命,他便永远可以以这一点威胁她,她无处申诉。“他们不单是犹太人,也是重要政治犯的家庭成员,是需要我亲自去逮捕的,如果你说谎我可就要白跑一趟了,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告诉我你说的准不准确。”
温舍一贯的高效行事的作风让阿翁根本不敢进行第二次商议,她把握不住这个男人,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根本无法以正常人的逻辑来推理他。
“两个人都……在波兹利尔大街的……一位男性牧师家里。”
那一瞬间,女人猛地惊醒,破碎的嗓子以极高的音调尖叫着:“不!不是这样!”她无法站立,只能爬行:“你们弄错了!你们弄错了!”
温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枪,女人倒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出奇的大,脸色苍白如鬼。
阿翁跌坐在地上,她是想尖叫的,但是叫不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女人的那张脸。温舍还嫌刺激不够似的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好孩子,感谢你的帮助。费莱茨,带她回营房吧。”
阿翁在那堪称温暖的手掌下突然回魂似的浑身一颤。“啊——”她哀哀地低叫一声,捂着肚子缓缓伏到地面上,嚎啕大哭。
比想象中,痛苦一百倍呢。
看守把她扔回营房时正是晚饭时间。她几乎是被拖回去的,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容许她站立。看守把她沿着地面向里面一丢,拍拍手就走了,阿翁的后背把两个饭盆打出老远。她依旧哭泣着,天昏地暗的不知身处何处,就一直躺在原地。谁都听见了那句“看守长居然让我找个身上臭味轻一点干净一点的犹太人给他”,谁都知道她被带去见了看守长,但是看见阿翁这个样子,谁都想歪了,包括尼塞和亚斯。
尼塞想去扶她,但是亚斯在那之前已经冲过去把她打横抱起来,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连挨打也不再喊叫,连眼睛差点被摁瘪也很快摆脱心理阴影的人,竟然也会变成这样。亚斯紧紧抱着她,可怜地亲吻她的侧脸:“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阿翁只是不停地说:“我会下地狱的,我会下地狱的!”她无力地倒在亚斯怀里一直哭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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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逃离的背叛
阿翁变得极度消沉。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总是发呆,挨棍子的次数变多,话也很少说了。而亚斯也小心地不再提起。
有些人还是很同情她的,也避开敏感字眼地安慰过她,她疑惑地看着人家——没有听懂。但是有些粗鲁女人则热衷于说些伤口上撒盐的话,措辞也极为露骨,这时她听懂了。她没有脸红,因为那些女人说话时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象那种场景。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回了一句:“根本就不是。” 被带出去过的人的确不止阿翁,但是否认自己遭到玷辱的只有阿翁一个。这么明显的事还遮遮掩掩,的确在别人看来太不知趣了,也太做作了。
“不是?那叫你出去干什么?”女人们问她。
“我只是……”只是被叫出去打扫卫生。那为什么回来之后会是那个样子?为什么?发生了什么?阿翁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那个女人的脸。饥饿、寒冷和精神压力让她有些头晕,扶住东西堪堪站住。
耳边的嗤笑声很刺耳,让她很想动拳头。
有时有人会喝止这些无聊的人,例如带着孩子的露娜。据听说她是富商的女儿,曾受过上等教育:“够了吧,可以住口了吧?别让我女儿听到这些肮脏的词汇!”这里的犹太人大多都很有道德,只要有一个人挑头,就会群起而攻之,所以这些无聊的争执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平息了。
阿翁在营房里问亚斯:“你也和她们想的一样吗?”
亚斯犹豫了一下,说:“不是。”
阿翁叹了口气:“你说谎。”
亚斯不得不说:“就算是呵斥她们住口的人也是那个想法,但是她们都很同情你,希望你早些摆脱阴影。”
“不是的……”阿翁只有这一句辩解,她真的不想把那天的事讲给任何人听,因为她连想都不想去想。
亚斯说:“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会下地狱的不是你,而是那个人渣。”
阿翁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男子营房新进来许多小男孩,她不知道哪两个是被她送进来的;集中营一角长期飘荡着骨灰,她也分不清哪一撮是那个惨死的女人的。
其实渴望逃离集中营的绝不止阿翁一个,但是有部分女人认为“出卖色相以求得到某个看守的帮助”是唯一的办法,这个办法在阿翁脑子里倒是连泡都没冒一下。明明被带出去的人都被丢回来了,这种幻想却迟迟不能绝迹,但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种认知——看起来英俊高贵的看守长先生是不会在集中营里找女人的,长期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这次这一经验被宣告破产。有人觉得,自己如果能勾搭上看守长,绝对不是阿翁这样被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的下场。所以,这算是在气恼被叫出去的不是自己吗?
按天气的寒冷度来看,阿翁认为已经到了1939年的1月份了。那位曾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称赞阿翁漂亮的犹太老妇人的病情更加不稳定了,如果说以前像是痴呆,那么现在就更像疯病。有天早上她醒来后盯着阿翁看了半响,突然扑上去死死掐住阿翁的脖子喊:“我记得你的眼睛,杀人犯,你还我的外孙女!”要不是亚斯在旁边,阿翁可能会被掐到气绝。
其实要说阿翁被温舍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也是不对的。虽然温舍没有再找过阿翁,但是后来每天早上的“例行清扫”前进营房拖人时他也会进到营房里面来,当然,他不动手、只监督。但是没人把阿翁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有时还没有吹起床哨,那些看守就已经进来了,但是在听到哨声之前没有人敢乱动。阿翁能听出温舍的脚步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因为温舍的脚步声太过沉稳,也许是他给自己的心理打击太深刻,总之一听见温舍的军靴接触地面的沉着的声音,她就立刻抓住亚斯的衣服。亚斯也没办法安抚她——两人本来就抱在一块,他还能怎样?
那位老妇人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时间死的,也不知道是自然死亡还是冻死,某天早上,突然就没了心跳。被看守拖出去时她身体整个弯曲着,看起来很诡异。
又过了不久,一批崭新的毛毯发了下来。但是阿翁已经不再思考温舍的行为有什么原因。她只是在想,这么温暖的东西,如果早一些发下来,能多活多少人呢?
欧洲的冬天比想象中的更长,阿翁也一直消沉着。直到有一天,一抹不和谐的颜色跳进阿翁眼里。
首先要说,阿翁每天看在眼里的是土黄色的场地,土黄色的小楼,石灰色的营房,暗红色的砖,黑色的军装,和已经几乎看不见蓝色条纹的灰灰的衣服。
所以墙头的一抹新绿,实在太不和谐了。阿翁干活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后竟停了,看着那片爬墙虎叶子呆了。她发达的想象力立刻发挥作用——这里有叶子,那肯定不止一片叶子,爬墙虎不是从上往下长的,更不是一根筋直着上来的——与这边的灰黑色调相对的,墙的那一边就是铺天盖地的一整面的绿色!她幻想着,幸福得发怔,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原来自由和生机离自己这么近,就在墙的对面。
别的先别不说,既然看见了叶子,就说明冬天已经过去了,在每天都有人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