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之后 作者:余以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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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魏阿姨吃惊地说,『这几天我没请医生来过家里呀。我知道你睡几天就会好的。如果请医生的话,惊动了这大院里的人总是有些不妥的。』
家里没来过医生?小雪犯迷糊了,那医生和我说话的场景是我的幻觉吗?她回到卧室,看着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小东西,这是医生给病人用的压舌板。魏阿姨跟了进来,看着这个压舌板说:『家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呀,哪儿来的呢?』
小雪的喉咙里『啊』了一声,仿佛那医生正用压舌板压住她的舌头。还有那一连串关于马的说法,『马在哪里?我不要你重复我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魇,那压舌板从梦魇中跑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魏阿姨说:『管它呢,别站在这儿发愣了,去后园里透透气,精神会好一些。』
客厅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自从两年前父母先后被抓,魏阿姨也无心在这里种花草了。她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回她的老家,是因为小雪她妈从家里被带走时对她说过:『你要留在这里,这个家总还得有人照看。』魏阿姨点头答应。她留了下来,等待着这个家庭无法预知的最终结局。
小雪来到后园,看着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发酸。突然,她看见栅栏边斜放着一大丛黄菊花,便问魏阿姨道:『哪儿来的菊花?』魏阿姨说是她舅舅去领骨灰时带回来的。魏阿姨认为殡仪馆里的祭品不应该往家里带,便把它放在后园里了。
小雪心里一阵发热,便问:『谁送的菊花?』
魏阿姨说:『不知道,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带回来了。哦,那缎带上还有字,你去看看写的什么吧。』
小雪走过去捧起那束菊花,将弯曲的缎带展开来看,『小雪节哀』四个大字让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不识字的魏阿姨在一旁问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呀?』
小雪没有回答。魏阿姨看见她湿漉漉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说了声『这孩子』,便转身进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点鸡汤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菊花便说:『小雪,你怎么把那东西放进客厅来了?从殡仪馆拿回来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进屋的。就是放在后园里,我晚上出去丢垃圾也还觉得冷飕飕的。』
小雪说:『怕什么,你这是迷信。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卧室去好了。』
魏阿姨大惊失色,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可小雪并不理会,起身把那个大花瓶搬走了。听见小雪关上卧室房门的声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里,魏阿姨没睡着,一直强迫性地听着小雪那边的动静。开始很安静,后来有一阵低低的哭声,再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觉,突然听见从小雪的卧室方向传来『砰』的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赶紧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小雪的卧室门外,里面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问,屋里突然传来『啊——啊——』的声音,是医生用压舌板压住病人舌头发出的那种声音。看来,小雪又做噩梦了。
魏阿姨侧脸望了望客厅里的挂钟,正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2
就在小雪梦见被医生检查的这天夜里,皮贵正在殡仪馆的整容间里工作。皮贵是个老实人,他已决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门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于是在夜里加班。这样,秃主任那边也没话说。
皮贵这几天总是梦见小雪。尽管是梦,但醒来后仍很兴奋。他看见小雪上中学时的样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长裙。他在梦中和她说话了,甚至还闻到了她身上和长发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可惜的是,那束花没能当面送给小雪。不过,他一定要见到她,看看她,和她说说话,这样,他这辈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皮贵已站在林荫街9号的大门外。他没敢太靠近大门,因为那样的话,负责守门的保安会来询问他。他站在街对面的树下,双眼直直地望着从那扇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们。正是上班的时间,从院里只出来了几辆小车,之后就再也没有车出来了,好像里面并没有住着很多人。接着,从里面出来的都是上学的孩子,还有拎着菜篮子的保姆。皮贵觉得这市委大院也并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绿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单位的宿舍区并无两样。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个班的样子。
大门右侧的台阶边有一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他守着雪糕箱,眼巴巴地盯着从大院出来的人,希望有人能来买他的雪糕。皮贵觉得这个卖雪糕的人脑筋一点儿也不开窍,首先,虽说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谁会想吃雪糕呢?另外,这里是条僻静的小街,在上班时间从市委大院里还会走出些人来,可这时间一过,整条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卖雪糕的话,往东两百米就是条繁华的大街,那里的路口才是卖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贵一边在心里嘀咕着对面那人的愚笨,一边并没放松对大门口的关注。进出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小雪这时候出来的话,皮贵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午十点,一辆邮车停在了大院门口,一个保安从车上接下了一大包邮件,然后邮车驶远,大院门口显得更加空荡。
皮贵已站得双腿发僵了,便跨过街去,和卖雪糕的小伙子闲聊。
皮贵问:『你怎么在这里卖雪糕?』
小伙子抬头盯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皮贵连忙说:『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人少不好卖东西。』
小伙子说:『大街上人是多,可去那里会被城管赶的。』
这话实在。皮贵叹了口气又问:『你多大了?看样子该是中学生吧。』
小伙子说:『十七岁了,家里穷,没法读书了,出来给家里挣点钱。』
皮贵心里一动,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经历,便掏出钱来,买了一个雪糕。刚转身要走,小伙子说:『你在对面站一上午了,是在等人吧?』皮贵心里一慌,喉咙里『嗯嗯』应付了两声,也没多作解释,便拿着雪糕跨过街去了。
大院门口进出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可皮贵仍继续等待,他有的是信心。卖雪糕的小伙子和他一样有耐心,还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贴在耳边说话,显得很忙碌似的。
还未到中午,皮贵已饿得发慌。从殡仪馆到这里得转两次公交车,皮贵一大早出发,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加上昨夜加班做事,到这时顿感体力不支。幸好这街边就有一家小面馆,皮贵走了进去,在靠窗的桌边坐下,从这里仍可以看见斜对面的大院大门。
还没到午餐时间,皮贵是店里唯一的食客。老板娘说:『吃面条,你得等一等,水还没烧开呢。』皮贵说:『没关系,我不急。』
老板娘提着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嗯,这里有股什么味儿呢,你是卖鱼的吧?』皮贵心里『咯噔』一声,然后没好气地说:『什么卖鱼的!有气味是你这里卫生不好。』
老板娘『哦哦』两声后进厨房去了。皮贵心里犯疑,我身上有气味吗?不太可能。今天是来见小雪,他早晨五点钟从遗体整容室出来后,便去淋浴房冲了澡,还换了干净的衬衣、长裤,只差没给身上喷香水了。可是男人用那个东西,不是太女气了吗。无论如何,他身上不会有气味,只会是厨房的垃圾让老板娘的嗅觉产生了误会。
皮贵心里安定下来,转头看店里的电视。电视画面上,《城市报道》的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这主持人叫燕娜,皮贵在中学时就喜欢看她的节目。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现在已是丰腴盈盈的女人了。此刻,她正在播一条新闻,还穿插有现场画面,说是昨天发生了一起车祸,在出城不远的高速公路上,两车追尾,三人重伤,一人当场死亡。
皮贵叹了口气,知道那血肉模糊的死者又要躺到他的整容间来了。为这,他并不心烦,谁叫他选了份永远干不完的工作呢。
这时,他要的面条已经端上来了,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旁边桌上来了两个女孩,一边等着就餐一边窃窃私语。一个女孩说:『听说小雪病了,真是可怜。』另一个说:『还好,她家保姆没走,还有人照顾她。』
皮贵心里一惊,转头问道:『你们认识邹小雪啊?』
一个女孩说:『我们是邻居。』
皮贵问:『她病得重吗?』
女孩说:『可能两三天起不了床吧。你是谁?怎么也知道小雪?』
皮贵支吾了两声,看见两个女孩都直视着他,只得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
女孩问:『你来这里等着见她吗?』
皮贵慌了神,连声说:『没……没,我只是路过这里。』
吃完面条,皮贵走出店后没在街边停留。既然小雪出不了门,他也不用再等了。况且,那两个女孩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像是在审视他似的,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回到殡仪馆,他正准备在宿舍里睡上一觉,秃主任推门进来说道:『皮蛋,你这几天像掉了魂似的,又到哪儿去了?』
皮贵说:『进城买点东西,不行吗?』
秃主任并不和他争辩,只是说:『这几天你的工作重啊,有一个车祸死者,撞得很惨,家属等着看遗容,你得赶快给他做做。』
皮贵『嗯』了一声后说:『我困了,睡上一觉后再做吧。』
秃主任退了出去。在这里,凡是难度较大的整容,还非得皮贵不可,他要睡一会儿,也只得由着他了。
下午四点,皮贵在整容间的停尸台上看到了这个死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条腿断了,面部尤惨,一只耳朵快要掉下来了,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缝合。
家属已送了一套丧衣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皮贵拿起剪刀,先剪除死者身上的衣物。死者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腿部上下有好几个装有拉链的裤兜,让人还能感觉到其生前的彪悍。皮贵在剪除这条牛仔裤时,从一个裤兜里突然掉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
皮贵大惊,这是什么意思?小雪疯了吗?就算真是这样,入院治疗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方案』?
皮贵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是什么人?从挂在他胸前的标识牌看,只知道他名叫吴且泥,男,三十一岁,死亡原因是车祸,在这里的冷柜号是第39号。除此之外,再无死者的任何信息可寻。
皮贵想到几天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会来很多死者亲属,他得想法子探听到死者的身份,再从中发现这张字条的真相。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3
出城几十里处有座小山,山不算高,有寺庙坐落其间,叫灵慧寺。寺里有三重佛殿,侧面有二十多间厢房,本是为前来进香的居士暂住准备的,后来有游客找到这里,也就用这些厢房为游客提供住宿。
时近黄昏,妙玄和尚正在清扫寺院门外的空地,忽有一女子拾级而上,走近后问他道:『师傅,在哪里登记住宿?』和尚望了一眼这女子,面容清秀,但眉间有愁云,想来是到此求佛许愿的,便说:『施主要留宿跟我来就是。』
妙玄和尚兼做这里的住宿登记。他望了一眼女子递过来的身份证,将登记簿放在窗台上,写下了『邹小雪,女,1986年11月出生』这行字,然后说:『我领你去厢房。』去厢房要经过长而曲折的廊道,人走在这里,架空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空气里有山中腐叶的气味和殿堂那边飘过来的香火味。
小雪来这里,是魏阿姨的建议。她说:『你夜里老是叫,怕是有邪气缠身。去灵慧寺住几天,菩萨会保佑你的。』魏阿姨是个居士,在小雪家很多年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对魏阿姨的提议,小雪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恰在此时舅舅打来电话说,要小雪在国内多留一些日子,因为家中正为她妈妈申请保外就医。本来刑期就只有五年,而她妈妈身患多种疾病,保外就医还是大有希望的。
这样一来,小雪决定去山上住几天透透气。她在午后出了门,在大院里埋着头走路,但还是感到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她感到胸口闷得慌,走出大门后,便在街边的小贩处买了一个雪糕,然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走在幽深的廊道上,小雪问和尚:『这里住了多少客人?』和尚说:『今天不是周末,天气又阴,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