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猫的复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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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的时候,你的父母在干什么?”她的回答是:“他们一个在洗脚,一个在铺被子。他们说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那天晚上杜剑峰夫妇打算独处,因此把她支走了,所以她想说的是,并非她自己愿意去网吧,而是出于无奈。
莫兰可以想象当时那名警员听到这句话后的感觉,他一定是一边问,一边回头看那个店的隔间,这个闷热局促、仅仅几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和它上面那个低矮的阁楼就是这个三口之家的栖身之地。在这里,夫妇俩要是想说点体己话,或是干点别的,的确得把碍眼的女儿支走才行,她的话可信度很高。这让她的不在场证明显得非常自然,尽管她自己也承认很少去网吧打电子游戏,并且也说不出电子游戏的名称。
当警方问她“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她的回答也相当巧妙——“家庭关系”,她是这么说的,听上去好像只是答得不够准确,但莫兰却觉得这个回答恰好反应了杜燕对杜氏夫妇的真实感情。她并非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她也知道,应该爽快地说对方是自己的父母才对,但是她没有,她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不承认他们是她的父母,她不喜欢他们。
杜燕很懂得用模棱两可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知道怎么做才能既让警方信服,又固守自己的原则。
莫兰仿佛能看见杜燕那张清秀甜美的脸,在这张跟林琪一模一样的年轻的脸上,那对清澈的眼睛正闪烁着机警的冷光。
莫兰拿到资料后不久,便决定按照档案中提到的地址去拜访居住在下关路114号的王翠萍夫妇,他们就是八年前那宗煤气中毒案的报案人。仔细算来两人今年应该都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虽然两人都还健在,但莫兰起初还是有点担心,她担心他们的记忆力是否还像当年一样可靠,但见面之后她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王翠萍夫妇精神矍铄,非常健谈,他们对杜剑峰一家记忆犹新。那天下午,莫兰跟他们聊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大致拼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杜家故事。
下关路位于老城区的最南端,是整个城市最糟糕的区域里最糟糕的一条路。这里的房子长年累月看不见阳光,没有卫生设备,抽水马桶的普及率极低,大部分人仍在使用木制马桶;这里的路面永远潮湿滑腻,由于附近有个中型垃圾收集站,所以这里整年整年都散发着阵阵恶臭,苍蝇到处乱飞,老鼠大摇大摆地出来逛街也并不稀奇。
但肮脏还并不能完全代表下关路的全部。全长一公里的下关路由无数条弯弯曲曲的小支道组成,这些小支道又彼此相通,四通八达,只要走进下关路上的任何一条小支道,你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城市的另一个区。这构成了相当复杂的地形特征,也成为最好的犯罪温床,只要哪个家伙逃进下关路,要想再逮住他,就好比大海捞针,不出动三倍以上的警力,几乎不可能。
所以,下关路上一年到头都晃悠着不同的陌生脸孔和衣衫不整的原住民。在这里,没有人打听彼此的来历,即使是邻居,互相也只谈论天气和物价,似乎没有人真正关心对方,但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开口问,并不代表不知道。
1997年,杜剑峰夫妇的小丽饮食店就在这条污秽不堪又带点神秘色彩的小街上开张了。小店主要出售馄饨、饺子和面点,由于附近类似的小吃店并不多,所以小店的生意自从开张之日起就一直很不错。
杜家一共有三口人,包括年过四十的杜剑峰、妻子张丽以及13岁的独生女儿杜燕。可能是因为没有余钱,他们没有另外雇小工,店里所有的事都由他们三个自己解决。具体的分工是,杜剑峰负责开票和偶尔下面、煮馄饨,张丽负责包馄饨和烧面浇头,而女儿杜燕则负责端盘子和送餐。
这对夫妇在旁人眼里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们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有时候也会发生点口角,但大部分时间还算和睦。跟下关路上的大部分小店主一样,杜剑峰并不算诚实,为了节约成本,他总是以次充好,比如将醋精兑水来冒充米醋,用胡萝卜加盐来代替辣酱。顾客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伎俩,但因为价格低廉,外加杜剑峰为人开朗,很懂得招徕生意,所以从来没有人真正计较过这些,很多人因为经常光顾后来还成了杜剑峰夫妇的牌友。
杜氏夫妇非常喜欢打牌,杜剑峰本人更是如此。到1999年5月,他被一氧化碳毒死前,杜家小店里已经成为下关路远近闻名的棋牌室,每天下午和深夜,在小店不做生意的时候,杜家几乎都有牌局,而杜家夫妇也几乎总在牌桌上。
所有人都对杜家的女主人印象深刻,那是个身材臃肿、皮肤黝黑、面带凶相的中年女人。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杜剑峰怕老婆,因为杜家的每次争吵,几乎都是以杜剑峰被赶出家门而告终。虽然他们两人吵架时用的是家乡话,旁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杜剑峰仓皇逃出家门的速度和他身后震耳欲聲的关门声,邻居们就不难猜出这个家究竟是谁说了算。
杜剑峰跟下关路上的居民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很喜欢谈论自己的过去。因此,凡是去小店打过几次牌的人大都知道他的经历。
杜剑峰原籍贵州,6岁那年被父母送到同村一个民间杂技艺人那里学艺,从那以后他大半辈子都跟着师傅在外漂泊。通常,他们在别人的大棚里表演节目,有时候运气好,也会被请到镇上的歌舞厅表演一段踩钢丝或是别的什么节目。那时候,虽然他们赚的钱不多,但也足够养活自己。
师傅去世后,杜剑峰娶了村上一个铁匠的女儿张丽,并在婚后一个月,成立了自己的杂技团。他找来了几个原先的师兄弟,开始自己拉起大棚到各地巡回演出。后来,他们还到更穷困的山区去收过徒弟,那里有的是没人要的残疾孩子和超生的女孩,其中不乏有天分的苗子。但杜剑峰更喜欢那些长得畸形的孩子,他和张丽都认为,让长相奇特的“怪物”表演滑稽节目远比让技艺精湛的演员表演杂技更受欢迎。而实际上这些孩子也的确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最红火的时候,杂技团里共收留了25个这样的畸形童星,他们有的长了特大的脑袋,有的是侏儒,有的手臂长过膝盖,还有的背弯得像个虾米。
这些孩子无怨无悔地跟着杜氏夫妇背井离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表演生涯。每个人似乎都心满意足,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在外面吃多少苦,总比在家乡吃不饱饭,还要受歧视受欺负要好过得多。杜剑峰向外夸口说,所有他手下的孩子都对他极为崇拜和尊敬,他们不叫他团长,总是叫他爸爸,而他对他们也很有感情,否则就不会在经历要命的演出淡季和可怕的天灾后,仍然带着他们了。
杜剑峰的演员生涯是在1993年开始走下坡路的。那一年,他的妻子张丽因为在无证小医院做流产手术遭遇失败,结果不得不摘除了子宫,这宣布她从此不能再生育,从那以后她的脾气就骤然变得暴躁起来。后来,这可怕的火药桶脾气一直持续到她死。她无心打理杂技团的日常事务,对表演不再感兴趣,几乎每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引发她的怒气。她对杜剑峰满怀怨恨,她认为是他把那些畸形的“怪物”带到身边,才让她沾染了永远摆脱不了的霉运。她开始咒骂和殴打团里的孩子,杂技团原有的家庭式的和谐气氛从此一去不复返。
那一年他们的确十分倒霉,演出市场不景气,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即使有幸可以在一个热闹的地方搭棚演出,收入也很少。人们对杂技的兴趣越来越淡,在很多地方只有露大腿的艳舞表演才能赚到吃饭的钱。不久之后,杜剑峰和他的杂技团来到安徽一个相对热闹的小镇表演。结果那段时间正好碰上水灾,杜剑峰在一次表演中被大水卷走,要不是他在漂流中紧紧抓住一棵大树的枝干,他可能真的会丢了性命。但就算保住性命,也未必值得庆幸,命运就是命运。
那次意外后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腿开始溃烂。他四处求医,但始终不能治愈,也无法确定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因为无钱医治,他最后只好放弃了治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一个身手敏捷的壮汉变成一个不得不用拐杖才能走路的废人。杂技团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杜剑峰把剩余不多的钱分给团里那些畸形的孩子,让他们自谋出路。杜剑峰绘声绘色地告诉牌友们,分别的时候那些孩子失声痛哭,拉着他的衣服比划个不停,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各奔东西是必然的。杜剑峰也承认他给孩子们的钱是那么少,根本不足以负担他们回家的路费和伙食费,但他认为他们没有哪个真的想回家,他们都是被赶出来的,没有谁等他们回去,在他们的父母把他们丢在他脚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们已经跟过去的家割断了联系。杜剑峰心里明白,这些毫无生存能力的孩子最终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沿街乞讨,要不就饿死在街上。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些孩子。
杜剑峰在所有的孩子中只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杜燕。
杜剑峰并不讳言杜燕是他的养女,她也是他收养的众多孩子中唯一健康的一个。他告诉牌友们,杜燕是一个私生女,他收养她本来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演员,但因为张丽无法生育,所以后来不知不觉他们夫妇就把她当女儿养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燕是一个长相甜美的文静女孩,虽然不过十几岁,但做事说话却相当稳重。她几乎从来没跟店里的客人说笑过,大部分时间,她要不是静静地坐在店门口,就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把食物端上桌。很多人认为,杜燕的沉静性格是由张丽的坏脾气一手造成的,几乎所有来店里吃过东西的人都知道张丽喜欢骂人,虽然她也骂老公,但女儿杜燕才是她最常发泄的对象。
张丽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把杜燕骂得狗血喷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邻居们还经常能从隔音设备极差的家里,听到隔壁饮食店后间传来的掌掴耳光的清脆声音。
但是,没有谁真的把这当一回事,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张丽对养女并不好,但在下关路,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被打的孩子多的是,比张丽更暴力的后母也比比皆是。虽然张丽远远算不上是个好母亲,但她至少没有吸毒和卖淫,没有让女儿挨饿,也没有打到女儿要送医院,她只是脾气不好而已,再说杜燕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虽然她可能老早就知道,自己并非杜剑峰夫妇的亲生女儿,但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燕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养母的坏话,也没有因为被打或者被骂掉过一滴眼泪。她的脸始终那么平静,有时候甚至让别人感到害怕。
她很少说话,但一旦开口就让人无法忘掉。
有位邻居回忆,有天下午3点,他看见杜燕一个人坐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想心事,他看见她的手臂上有几块淤青,脸上也有个明显的掌印,这表明她刚刚挨过打,但她还是神态自若地跟他打招呼。
“小燕,在干什么呢?”他跟她开玩笑。
“我在听。”她说。
“听?听什么?”
“有个声音在叫我。”
“什么?”她的回答让他迷惑。
“假装听不见也没用,它一直在叫我。”
“是你妈吗?是她在叫你吗?”他以为她说的是张丽。
“不,是比她更凶更狠的一个东西,它叫我,我没办法不理它。而且我听见了。”15岁的她回答道。
那位邻居至今仍不知道杜燕在说什么,但他记得她说的话,也记得她的眼神,“很亮,像个40瓦的电灯泡”。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天气闷热,8点左右,同样是这个邻居,他看见杜燕一个人步履从容地走进东东网吧。稍后不久,他再度遇见她,那时候她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他略感吃惊,因为她换了一身衣服,刚刚她还穿着一件朴素的连衣裙,现在却换了一套干练的运动装,但脸还是那张脸,所不同的只是她对他的态度,他跟她打招呼,她没理他,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在口袋里,以一种他从没见过的轻快步伐朝前走去,她一拐弯就消失在下关路的一条支路上。
这位邻居是在当晚11点半第三次碰见杜燕的,当时她刚刚从东东网吧出来,这次她穿着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那条朴素的白色连衣裙。他问她为什么刚刚没有理她,她没有回答,只反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们之间的提问游戏就此打住。她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他还在最僻静的小道上走来走去。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那天晚上他必须穿过这条小道去见一个老熟人,完成一笔异常危险的交易,如果说她不希望见到他的话,那他则更不希望看见她。他们在冷冷的夜风中相持了几秒钟,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接着,他就谈起了前一天晚上的足球赛,而她也假装听得很认真,一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