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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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 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 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 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 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 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 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 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 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 ……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 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 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 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 !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 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 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 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梦断关河》五(6)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 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 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 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 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 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 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 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 ……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 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 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 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 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 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 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 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 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 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梦断关河》六(1)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 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 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 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 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 ,扬起一片黄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 着:〃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 ,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 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
〃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 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
〃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 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 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 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
〃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 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 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 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 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 ,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 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 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 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 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
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 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 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 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 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 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 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
〃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
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 ,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
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 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 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 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
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 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军两千六百人,都是葛云飞的部 下。这些队伍在定海收复后的一年中,加紧训练,重整旗鼓,可算得近年少有的兵精粮足。 葛云飞更加意严格练出六百精兵,就放在震远炮城,那正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
《梦断关河》六(2)
天寿记得,即使是三大帅莅临广州、备战最急的时候,大员们在战和两途中也还是游移不定 ;而如今的定海,从两江总督、浙江巡抚,到下面的提督总兵,人人求战心切,痛下剿灭逆 夷的决心。前些日子总督裕大人将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的四名通敌汉奸问斩,并传首于沿海各 处示众,人心震慑;又掘了英夷留在定海的数百坟墓,将逆夷尸首一一锉戮,弃之大海;近日又将英夷俘虏凌迟处死,并剥其皮抽其筋制成马缰使用,足见总督大人破釜沉舟、与英夷 不共戴天的仇恨,更加激发了官兵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百倍雄心。
天寿的最大信心,还是来自葛云飞。
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
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