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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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六七个随从把冷香拉到后院给轮奸了,之后又轰出府门。冷香找到我,我 留他在我那里养伤。不知班子里谁多嘴多舌,说出了当初胡大爷拿他换回天寿你们九个人的 事。他历来对天寿心怀嫉妒你们是知道的,听了这个还不火上浇油?立刻住回到胡家班去闹 。也是事有凑巧,胡家因胡大爷遭雷殛说着难听,极力否认,千方百计要说成是为人所害。 冷香住在胡家班,得知出事那日天寿天禄都在胡家,天福也露了一面,然后都不见了,这就 跟胡家的图谋,一拍即合……
天寿听得脸都吓黄了,不住地喝茶。天福天禄也不住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天禄愤愤地问:〃 他想怎么样?〃
封四爷叹道:〃梨园行里这种心怀嫉妒翻脸成仇的事,我见得多了。他当然要攀扯你们兄弟 ,尤其是天寿,跟胡家一起告你们是杀人凶犯!……好在雨香这孩子正道、仗义,一口咬定那天下午亲眼见你们兄弟三个急急忙忙奔码头,要赶回香港家中去伺候病危的老人。〃
兄弟三人朝雨香投去感激的一瞥。但空气依然很紧张,很郁愤。短短的静默中,每个人心里 都百念丛生,不知所措……除了雨香,万一再冒出个别的证人呢?他们弟兄三个毕竟当时在 现场啊!胡家虽败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缺少买动官府的钱,硬栽上一个杀人罪名 ,怎么得了?!……
封四爷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更严峻了,说,听他一个在六扇门里吃公差饭的老友说,官里想 要接这个案子,因为胡家是财主,大有油水可捞。他们私下谈论,觉得是胡昭华强奸不遂,遭到反抗而丧命的。唱戏的,就算唱旦角的,不也都是有一身功夫的吗?……
天寿沉不住气了,急赤白脸地说:〃那忤作难道就不验尸吗?都烧得发黑了呀!……〃天福 天禄急了,使劲瞪着师弟,天寿一哆嗦,再不敢做声。
封四爷就像没有听到天寿说话似的,一口将茶盅里的茶水喝干,说:〃三十六计走为上!你 们现住香港岛,或许一时半会儿没事,但早晚要出麻烦!近几天千万不可回广州,不然我可真对不起我的老朋友柳知秋了啦……〃
后来,封四爷撇开这个话题,说起了广州社学【社学:当时广州及广东各地成立的抗 英保家乡的民间组织,如升平学社、东平学社等。】的事,还说三元里大闹一场,百 姓才知道,他们一向最怕的官府,怕洋人怕得厉害,根本指望不上。社学振臂一呼,百姓立 即响应,广州城从此绝不准任何洋人踏进一步!封四爷说得慷慨激昂,一半是为了缓和大家 的紧张,事实上却不大成功。天福兄弟三个都心不在焉,形色惶惑,哪里还听得进去。
《梦断关河》十四(1)
第一个离开的是天禄。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丧期期满。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寿陪同着,天禄到灵堂,拈香奠 酒烧纸,告别了师傅,走出听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龙,取道东莞、从化,绕过广 州经陆路到韶关,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长江沿岸的几处大码头。
天福天寿送天禄下山,要直送到渔船码头。天禄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 了。弟兄三个轻轻松松,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的,可是自出家门,三个人就很少说话, 在离愁别绪的背后,仿佛还有些别的。天福不时注视着小师弟,一旦被小师弟觉察,却立刻 转开脸,或者去看远处的景致,或者与天禄交换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点头扬眉之际,似有 几分喜色。天寿则多数时候闷头走路,尤其不敢接触二师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师兄说话, 向来在二师兄面前任性耍赖惯了的,现在却像个做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小孩。
难道临到分离,弟兄们倒生分了不成?
怎么会这样?谁也没想到,谁也说不清。
尽快离开,这是封四爷来到的那天就决定了的。到哪儿去?怎么走法?封四爷和雨香都催他 们哥儿仨先离开广东再说,上京师还是去江南,经商还是另买房地重建家园,上路以后再慢慢商议。
当晚,弟兄们聚在堂屋商量,一开场却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打不起精神,他们还没有从这突 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都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气氛格外沉重。就连临时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蜡 烛,也灯焰颤抖,光线暗淡,摇曳摆动不止。
还是大师兄首先振作起来,尽力笑着说道:〃事已至此,难受也没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 但,何去何从呢?〃
两个师弟仍是无心说话,都拿眼睛去看大师兄。淡黄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肤色的白皙,显得鼻 梁高耸,眉毛黑得发亮,竟使他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中带出几分英气。就像是要鼓舞士气,他提高声音笑道:〃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师弟们反应 不如他想的那么强烈,便进一步说明:
〃林大人不止对我天福,对咱们全家都恩重如山,岂能不报?况且我应许过,服侍师傅终老 之后就去追随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赏识二位师弟,不难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从此跳出梨 园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让孙辈后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们说呢,师弟?天 寿?……天禄?〃
天禄抬头,看看师兄,再看看低眉不语的师弟,忽然又像赞叹又像开玩笑似的说道:〃今天 这灯烛有点儿怪,照着你们俩,怎么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即使在暗弱的蜡烛光中,也能看出天寿的脸迅速地红了。天寿蹙起双眉发怒道:〃胡说什么 呀,你这该死的铁锹!……〃
天福也不满天禄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耍笑!〃
天禄露齿一笑:〃什么时候,笑也比哭好,对不对?……小师弟你干吗老是铁锹铁锹地挂在 嘴上?师兄那元宵的美名儿怎么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寿生气地横了天禄一眼,不情愿地说:〃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禄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条线:〃对对对,师兄已经是容长脸儿,面如冠玉、皎如玉树临风了 !……〃
天福拿出师兄的身份:〃师弟,正经点儿吧,这会子你还寻什么开心!〃
〃好,好,不说笑话了,说正经的!〃天禄用力抹了把脸,像是把逗乐的神情一下抹去了, 正色说,〃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过,我的性情你们也知道,做 不来书吏,经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还是去唱戏!……〃见师兄师弟都吃惊地瞪眼 瞧他,他眉心抖动了几下,微笑着对天寿挤挤眼儿,继续说,〃唱戏嘛,自由自在,无拘无 束,东南西北,江湖闯荡!有艺在身,凭本事吃饭,总会有奔头儿。前两年跟着戏班跑码头 ,结识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挺不赖。〃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寿,说,〃小师弟不是一 向喜欢上台喜欢唱戏吗?跟我一起跑跑码头,不也怪有意思的吗?〃
天寿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忽闪着,咬紧嘴唇,仿佛决心不开口,后来 抬起头,满眼犹豫和忧伤,一会儿看看天福,一会儿看看天禄,为难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最终也没说明自己的意思。
这以后连着几天,天寿都秀眉紧蹙,吃饭不香,说话不多,深夜房里的灯烛也亮到很晚,还 常到父亲灵前跪着落泪,又常独自在小花园和泉水边长吁短叹。天福天禄倒很坦然,互相商量着谁先走谁后走,还一起到渔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饭时,天寿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却不走,也不看两位师兄,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去找英兰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噢〃了一声,还在低头喝汤。那边天禄的匙子却无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禄声 音有些发抖:〃那么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寿抬眼看,只见二师兄满脸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眼睛也黯然失神,心里十分不忍 ,硬着心肠点点头,嗫嚅着说:〃英兰姐在山阴……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么样了…… ……〃
《梦断关河》十四(2)
天禄扭开脸,低头片刻,再抬头,神情已经自然多了,他说:〃正好,小师弟能跟师兄同路 ,互相有个照应,大好事!〃
天福也很高兴:〃对对,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禄,后天咱们就起程。〃
天寿却回头去吩咐阿嘉叔,让他到渔村再定一条船,后天跟大师兄一同走。
天福说:〃两个人一条船还不够吗?刚有点儿钱,还是要节俭过日子为好……〃
天寿垂下眼睛,固执地说:〃我要我自己有一条船!〃
无论如何,这等于是小师弟选择了大师兄而放弃了二师兄。天寿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天禄,所 以给天禄送行,自然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过了一夜的天禄,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神态,这时便笑嘻嘻地说:〃师弟你干吗哭丧个脸儿?给我送行又不是给我送葬!……〃
天寿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说些什么!〃
天禄笑道:〃读了多少遍的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
天福接口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禄接得更紧:〃大师兄说得对!况且你我兄弟又不是从此就永别了!你想别我,我还不肯别 了你呢!〃
天寿忍不住笑了,道:〃再见是何日?〃
天禄说:〃等躲过这阵风头,等小师弟你把师娘寻回来,三年后,我一定回来探望。那时候 ,说不定都能看到你们的小儿女、我的小侄儿侄女满地乱跑啦!〃
天福赶紧闪目瞧他,嘴里连连道:〃又在胡说,又在胡说!〃
天寿小脸一红,扭头不做声。
天禄继续说:〃到那时候,我大约成了个老乞丐,又脏又臭,说不定还瞎了一只眼,沿路乞 讨到听泉居,站在门口拖长声音求告喊叫:老爷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瞎子吧!……〃他学 得很像,连天福也笑起来。
天寿却一口接过去:〃那工夫我娘就冲出门,照着那个假瞎子的后脖颈儿啪啪啪几巴掌,骂 这个没心肝的天禄小鬼头,竟然扮了乞丐来哄师娘!家里有的是银元,还是你小子舍命救人 挣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你不用来试我们!……〃
天禄指着天寿,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又扯上这事儿!〃
分配那笔酬金,也像确定各自的去向一样,大费周折。从中拿出两千元给封四爷,请他把柳 知秋的墓园完工,给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谢;留给阿嘉叔夫妇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园的酬 劳并作为经营果树的本钱;还要给雨香三百元表示谢意。这些都毫无异议。剩下八千四百元 ,原议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财产的,可现在都要外出避祸,怎么办?弟兄三人意见分歧就大了 。
天福说,不如三人平分。
天寿却说当初救夷人自己没有出力,要平分这笔钱自己决不能要。
天禄坚持留出一多半奉养师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盘缠。
争来争去,商议了好久,才定下来,每人带三百元盘缠,余下的悄悄埋进师傅卧室的地底下 。弟兄们谁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取钱,不必通过其他两人。三年后,师傅的忌日,无 论如何大家都得赶回听泉居来重聚。所以天禄又拿三年后的话题寻开心。
弟兄们说笑着,渔村码头遥遥在望。天禄提议坐一会儿歇歇脚,山间小路边的几块石头就成 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天寿掏手帕沾去面颊和脖子上的汗,顺手用手 帕在脸边扇风。天禄看着,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说师兄浑如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师弟是笑破阳城十万家的绝代佳人。今儿我这 么冷眼看过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寿鼻子里哼一声,气鼓鼓地说:〃又来了!二师兄真是丑角丑人说丑话!这也真是不假,不 假!〃
天福倒责怪天寿:〃看你,今天就要分手,还跟二师兄斗嘴。天禄唱的就是丑角,可人丑心 不丑,自有一股磊落气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禄大笑,说:〃我是丑,真的。我要是长得有师兄那么高挑儿那么俊气,师弟,你这次说 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哈!〃
天寿气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禄脸上扔过去,也没止住他的绵绵长笑。
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说:〃我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有的是藏着掖着的 事。有一件,我一直没说,可今天我得告诉你们了。〃他的笑完全收敛了,眼睛望着远处蓝 色的海,静静地说:
〃三弟又回来了。我见过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