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 -莫里斯·勒布朗 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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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路易半天没有开口。这真是怪事。他心里对这个女人有着最强烈的谴责,可是面对她时,却觉得难以启齿。他意识到这一点,不免有些气恼。他不敢指责她,也不敢明确说出心中所想之事,只是问:
“您知道今早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早?”
“对,在我挂上电话的时候。”
“我知道了,是仆人们和膳食总管告诉我的。”
“在他们告诉您之前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是说谎。她不可能不是说谎。可是她答话的声音是多么沉着!
他说下去:
“我简略讲讲事情经过。我走出电话间的时候,隐藏在上部墙里的铁板突然砸下来,从我面前掠过。我发现推不动这坚不可破的障碍,就打算请一个朋友帮忙。我打电话给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他立即赶来了,和膳食总管一起,把我解救出来。仆人们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先生。我那时回了房间,所以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也不知道少校来了。”
“好吧。不过,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膳食总管,还有公馆里所有的仆人,也包括您,都知道有这么一道铁幕。”
“当然知道。”
“是谁安的。”
“玛洛内斯库伯爵。我听他说,大革命时,他的曾外祖母住在这个公馆里。她丈夫那时已上了断头台。她就藏在那里面,生活了一年零一个月。那时候,铁幕外边还遮着一层细木护壁板,和房间里的一样。”
“大家都没有告诉我,真遗憾,因为只差一点点我就被砸死切断了。”
这种可能性似乎并没有让姑娘感动。她说:
“最好检查一下机关,看看是怎么发动的。东西太旧了,运转不灵了。”
“机关运转状况极好。我看过了,心里有底。决不是偶然失灵造成的。”
“那是什么造成的呢?”
“是哪个暗藏的敌人在害我。”
“有人见到他了吗?”
“只有一个人可能见到了他。就是您。我接电话时,您正好在我的工作室里。说到弗维尔夫人时,我还听到您惊叫了一声。”
“是的,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十分惊骇。我很同情这个女人,不管她有罪还是无罪。”
“您就在那门洞旁,伸手就碰得到机关,害我的人不可能逃过您的眼睛。”
她垂下眼帘。也许微微有点脸红。她说:
“照我看来,我是事故之前几秒才出来的,至少应该撞见他才对,可我确实没见到。”
“那自然喽。”他说,“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觉得不可能,就是铁幕砸下来的巨响,还有我的大声呼救,您都没有听见。”
“我也许出来时把工作室的门带上了,因此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我该推测,那时候有个人藏在我的工作室里,而且那个人是制造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的匪帮的同谋,因为警察总监刚才在我的沙发坐垫下面,发现了属于其中一名匪徒的半截手杖。”
她显得十分吃惊。看来这件事她确实一无所知。佩雷纳走近她,盯着她的双眼,说:
“至少您得承认,这事很奇怪。”
“什么事很奇怪?”
“这冲着我来的一连串事件。昨天,我在院子里发现了那篇草稿——《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的草稿!今天早上,先是我出门时铁板砸下来,接着是那半截手杖……接着……接着是刚才,那瓶毒水……”
她点点头,低声说:
“是啊……是啊……是有一连串的事……”
“一连串的事!”他加重语气说,“毫无疑问,我应该把它们看成是那个最无情最无耻的敌人的直接干涉。他的出场得到了证实。他的行动持续不断。他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想通过那篇匿名文章,通过那截手杖,把我拖进去,让警方逮捕我。他想让铁板砸死我,或至少把我在那小房间里关几个钟头。现在,他又下毒了,阴险地、卑鄙地想毒死我。今天他往我的水里下毒,明天就会往我的食物里下毒……然后,就会动刀,动枪,或者拿绳子把我勒死……不论什么……只要能让我消失……因为他们所希望的,就是把我除掉。我是他们害怕的对手,有朝一日将发现他们的秘密,把他们想抢走的亿万金钱装进腰包。我是半路杀进来的人。在莫宁顿那笔遗产前,有我在站岗放哨。这下轮到我了。已经死了四个人。我将是第五个。加斯通·索弗朗已经作出了决定。是加斯通·索弗朗或另一个家伙在操纵整个阴谋。而在这个公馆里,在广场心脏,在我身边,就有同谋在监视我,跟踪我,在我的影子里生活。他选择有利时机有利地点下手袭击我。唉!我受够了。我想知道他是谁。我要弄清楚,我会弄清的。”
姑娘往后退了一点儿,靠在独脚小圆桌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边仍然盯着她的双眼,一边在她不动声色的脸上寻找慌乱、不安的迹象。他更凶狠地又说一遍:
“这个同谋,到底是谁呢?到底是谁一定要把我害死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也许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有什么阴谋……而只是一些偶然的事件……”
他习惯用“你”来称呼他看作敌人的人。他多想用这种口气对她说:
“美人儿,你在说谎,你在说谎。那个同谋,就是你。只有你听到我和马泽鲁通电话,只有你才可能去救加斯通·索弗朗,坐在汽车里在大马路的拐角上等他,并和他串通好,把那半截手杖带这里。美人儿,想杀我的正是你。为了我不清楚的原因。在暗中袭击我的,正是你。”
可是这番话他对她说不出口。他为自己不敢愤怒地喊出这些有根有据的事实而十分气恼,忍不住抓起她的手,使劲捏着,并且狠狠瞪着她。他的整个神态都在谴责这个女人,连最尖刻的言辞也没有这样强烈。
但他马上又控制住自己,松开捏紧的手。姑娘立即把手抽了回去。那动作里分明带着仇恨和反抗。
堂路易说道:
“好吧。我再去问问仆人。如果需要,我会把那些可疑的家伙撵走的。”
“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立即说,“不应该这样……我了解他们。”
她会为他们辩护?她知道这些仆人是无可指责的。她自己拒不承认事实,顽固不化,眼看要牺牲这些仆人时,突然良心发现,有了顾虑?
堂路易觉得她的目光里,有种求情的意味。可是为谁求情?为仆人,还是为她自己?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堂路易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想到了那张相片。他吃惊地发现相片上女人的美丽,眼前的这个女人也都有。在此之前,他对此没有注意,但现在它像一种新发现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金色的头发闪耀着他从未见过的光泽。嘴上的表情也许并不欢乐,也许有些辛酸,但仍然不失魅力。下巴的曲线,颈项的优雅,肩膀的线条,手臂撑在膝上的姿势,显得十分温娴,十分善良,十分迷人。这样的女人会是杀人凶手,会是投毒的人?
他对她说:
“您告诉过我您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也不是真名吧?”
“可是,可是,是真的。”她说,“……玛尔特……”
“不对。您叫弗洛朗斯……弗洛朗斯·勒瓦瑟。”
她听了一跳。
“什么?谁告诉您的?弗洛朗斯?……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您的相片。这是您的名字,差不多已看不清了。”
“啊!”她叫道,看着相片大惊失色,“这能叫人相信吗?……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告诉我,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突然,她又叫道:
“是警察总监交给您的,是吗?对……是他……我可以肯定……我可以肯定,这张相片被作为体貌特征……他们在我……我也是……总是您……总是您……”
“请放心,”佩雷纳道,“只要在相片上稍作修改,您的模样儿就认不出来了……我负责吧……请放心……”
她没有听他说,只是出神地盯着相片,喃喃说道:
“我那时只有二十岁……住在意大利……上帝呀!照相那天。……还有见到相片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我那时十分美丽……那以后,就不行了……人家把我的美丽偷走了,就像偷我其他东西一样……”
接下来,她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轻轻地,像是对另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友说话一般: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眼泪从她脸上滚滚流下。
“她不是那种杀得了人的女人……”堂路易想,“甚至也不能认为她是同谋……只是……只是……”
他从她身边走开,在房里踱起步来,从窗下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下。墙上挂的意大利风景画引起了他的注意。接着他观看起书架上那些书的名字来。这是一些文学作品,法国的外国的都有,小说,剧本,道德随笔,诗集。表明了书的主人有一种实在而丰富多彩的文学修养。他看到拉辛的作品摆在但丁的旁边,爱伦·坡的作品过去是司汤达的小说,歌德和维吉尔的书之间,插着蒙田的随笔集。突然,凭着他那一见之下,便能从一堆事物中发现一些特别细节的特殊本领,他注意到那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与别的不同。那一卷也是红色轧花革面精装本,只是书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没有用旧的书的那种皱褶与裂损。
是第八卷。他一把将书抓在手里,好像有人不同意他拿似的。
他没有弄错。这一卷是假的,只是个盒子,藏匿东西用的。他看见里面有些白信笺,一些颜色协调的信封,还有一些格子纸,都一般大小,似乎是从一个记事簿上撕下来的。
看见这种纸,他吃了一惊,立即想起《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的草稿用纸。格子相同,大小也差不多。
此外,他匆匆翻了翻这些纸,发现倒数第二页上有几行铅笔写的文字和数字,好像是匆匆作的记录。
他念道:
絮谢大道公馆
第一封信,四月十五日夜
第二封,四月二十五日夜
第三第四封,五月五日与十五日夜
第五封和爆炸,五月二十五日夜
首先,佩雷纳注意到,第一封信的日子正是今日,以后每隔十天一封信。他还注意到,这笔字与那篇文章草稿的字相同。
那份草稿,他夹在一个记事簿里,就带在身上,因此,他可以拿出来对一对,看两者用的格子纸和两者的笔迹是否相同。
他掏出记事簿,打开。
草稿不见了。
“他妈的!”他咬牙切齿骂道,“这事真怪!”这时他清楚地记起来,早上他和马泽鲁通话时,那记事簿还放在大衣口袋里,大衣搭在挨近电话间的一把椅子上。
而那时勒瓦瑟小姐却无缘无故在工作室里转悠。
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哼!蹩脚的演员!”佩雷纳气愤地寻思,“在骗老子。又是流泪,又是装出老实模样,又是叙说动人的回忆,又是废话连篇!和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是一路货色,一帮的;和他们一样,惯会说假话,一个小动作,声音的一点点变化,都是做戏。”
他准备戳穿她。这一次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她怕人家顺藤摸瓜,调查到她这儿来,自然不愿把文章草稿留在对手手里。他怎么光怀疑她是那帮制造莫宁顿惨案,想把他佩雷纳除掉的人的帮凶呢?难道就无权假定她是那个黑帮的头目,是凭胆量和聪明支配其他匪徒,带领他们奔向罪恶目的的人呢?
因为她终究是自由的,她那些行为动作完全不受约束。她可以利用夜色,从那些朝向波旁宫广场的窗子自由出入,也没有人会发现她外出。因此,那发生双重谋杀案之夜,她很可能和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的凶手在一起,很可能参与犯罪,很可能是她亲手投的毒,是她那双捧着金发的小手,那么白皙纤细的小手投的毒。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轻轻把那些纸放回书里,又把书插回书架。他回到姑娘身边,突然,他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姑娘那张脸的下部,打量她的腮部的形状!是呀,他想方设法要猜测的,正是这弯曲的腮帮子和嘴唇里面的东西。他怀着不安又好奇的心情,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的嘴部,恨不得撬开她紧闭的嘴唇看个明白,看是不是她的牙齿在那苹果上留下了齿痕。看那老虎的牙齿,猛兽的牙齿,究竟是她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
这真是荒谬的假设,因为警方已经认定那齿痕是玛丽—安娜·弗维尔留下的。可是说一个假设荒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排斥吗?
他一时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