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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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预报地震不需要声光报警器,不需要GPS 观测网络、地磁观测仪、地电
观测仪、重力观测仪和电磁波观测仪,不需要水位计、蠕变仪、岩体膨胀计——
作为私人性质的研究,他也没有这些条件。他所拥有的,就是他费尽心血搜集到
的浩繁的地震资料,还有一把计算尺(后来升格为286 、386 电脑)。所有预测
结果都是在纸上算出来的。
我常常帮爷爷计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他的理论核心——可公度计算。可公
度计算是说:各地震带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对不变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对不
变的物理规律。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时抽提不出来,但可以先把它们
虚化,用纯数学手段凑出一些公式来逼近它。有了这些近似公式,就能对未来的
地震做出近似的预测。比如,1906年以来世界上8。5 级以上地震共12次,按发生
日期依次编号为X (i )=1917。5。1 ;1917。6。26 ; 1920。12。16 ;1929。3。7…
…1958。11。6。用可公度法试算后发现间隔时间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X (3 )
+X(6 )=X(2 )+X(5 )
X (4 )+X(7 )=X(1 )+X(11)
……
X (3 )+X(12)=X(4 )+X(11)
把二元相加的结果画在坐标上,能得出一张图形基本对称的坐标图。依照这
张图作适当外推,就可对未来的8。5 级以上大震做出预测。当然实际没这么简单,
实际计算时每个预测结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计算互相校核,还要用爷爷自创的
“醉汉游走理论”推算这个结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极简化的运
算,它抛弃地震的物理内核,转化为地震参数的纯数学运算。
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专家对爷爷的预测办法颇有微词。由于爷爷
的人品和声望,他们一般不公开批评,但私下里他们叹息着:文先生真的老了,
文先生怎么从科学宿儒变成算命先生了呢。这些叹息也传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
们确实心中嘀咕:凭这些简单的计算就能抓住地壳深处潜行的魔鬼?但爷爷确实
做出很多接近正确的预报:像1983年新疆乌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
6。9 级地震,其后还有1992年6 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7。4 级地震,1993年10月
12日日本关东7。1 级地震……
爷爷的声名(指地震预测方面的声名,作为石油地质学家他早已名传遐迩了)
渐渐播到海内外。常常有国内外的人士给爷爷写信,对爷爷的“神机妙算”表示
仰慕,把他誉为刘伯温式的“预测宗师”。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
爷爷不会错的——他怎么可能错呢?看看他为地震预测投入的心血,做出的
牺牲,承受的苦难,如果真有一个主管宇宙运行的上帝,也会被爷爷感动的。
亚运会一天天临近。街上满是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样。从盼盼家乡送来的熊
猫雕塑在北中轴路落户,由于赶工太紧,这件雕塑有点儿失真,有点儿驼背,不
过孩子们不大理会这点儿“残疾”,照样喜欢它。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
专为亚运村配套的北辰购物中心都相继完工,亚运会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6 月22日以后,国家地震局在门头沟召开了北京震情会商会,这次爷爷没有
参加。由于爷爷的严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曾撂过一个响炮,但我对爷爷的
行迹越来越疑惑。两个月来,他一直趴在电脑前狂热地计算着,校核着。他的血
压升到了230/140Hg ,眼睛充血,手指发颤,脸色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很着
急,逼着他吃药,有时甚至强行关掉电脑,但只要奶奶转过脸,他马上溜回书房。
他为什么这样焦灼和担心?姐姐发现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奶奶,爷爷的
脸色太差劲了,他在忙些什么呀。”
奶奶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这一天,夜里起来小便,偶然听到爷爷焦灼的低语:“……已多次校核,5
元可公度计算指向同一个结果……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国家地震局迟迟不发
震情预报……”
我愣住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足以猜到爷爷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
在亚运会期间!
大概听到我的动静,爷爷那边不说话了。我小便后躺在床上睡不着,木隔板
那边,姐姐睡得正香,鼻息绵绵细细。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跳下床,偷偷溜到爷
爷的电脑前,打开它。爷爷的资料库设置有密码,但他对密码太相信了。爷爷70
岁开始学电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应用,不过毕竟老了,他只能浮在电脑的表层
程序而我能下潜到水底。没费什么事,我就破解了密码,打开爷爷的文件,一帧
帧地寻找,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90。07 号震情预报:预测三要素为:时间:1990
年9 月20日地点:北京昌平一带震级:7。0~7。5 级附注:已提交90年5 月5 日政
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昌平?7。5 级地震?亚运会期间?我简直傻了。屏幕上似乎
闪出唐山大地震的画面:倾颓的楼房,阳台在半空中摇晃……扭曲的钢轨,阴森
森的地裂……我打一个寒颤,揉揉眼,另一些画面又占据了屏幕:死在窗台边的
母女,半空中倒吊的男人……令人作呕的腐尸气味……
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惊得一乍,迅速扭回头,是姐姐,正揉着眼奇怪地看
着我:“郁郁,你在干什么?已经夜里两点啦。”她睡意浓浓地说。我赶忙关了
电脑,强笑道:“没事没事,我在查一份资料。姐姐,别告诉爷爷奶奶啊。”
我溜回去,睡到床上,姐姐解手后还隔着木板壁问一句:“郁郁你在查什么?”
我装着没听见。我不敢告诉姐姐,女孩子的嘴巴总是要松一些。虽然14岁是一个
满不在乎的年龄,但从小受爷爷熏陶,我知道地震预报泄漏出去是多么严重的事
情。
我想那晚我一定会失眠的,一个小时后我还是进入梦乡。
因为心中藏有这个恐怖的秘密,我在一夜之间长了10岁。我独自从欢快亢奋
的社会氛围中游离出来,惊悸地注视着亚运会的进程。开幕式已开始彩排,看过
彩排的同学眉飞色舞地说:美极了!报道说,萨马兰奇已经确定要出席亚运会,
定于9 月21日到京。内幕消息说,将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当雄县城采集天火作为
亚运圣火,采火人已经内定,是一个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姑娘。节日的北京如一条
奔腾喧闹的河流,河道两旁花团锦簇……而在地下,那个魔鬼正一步步向我们逼
近,它只要抖抖身躯,打一个吹欠,就会带来惨绝人寰的灾难。我常常想跳到大
街上去高喊:你们干嘛还要搞这些花花稍稍的东西?快准备吧,“它”要来了!
爷爷不再计算,看来已不需要复核了。他总是坐在正间的竹圈椅中,神情肃
然地盯着不可见的远方。奶奶肯定知道内情,她仍保持着过去的节律,采买,做
饭,偶尔同研究所的后辈们通通电话,不过,我能察觉到她内心的焦忧。在我们
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姐姐什么也不知道。随着亚运的临近,她的情绪越来越高
涨,每天回家,自行车没停稳,就开始通报今天的花边新闻。她根本不知道,在
我听来,这些新闻是多么浅薄可笑。
有时我甚至对爷爷的沉默心生怨恨。爷爷,作为一个预知天机的人,你为什
么不到街上大声疾呼,唤醒满街的梦中人呢。如果是受法律所限不能张扬的话,
你至少该考虑到家庭的自救,带我们悄悄迁移到别处躲躲嘛。不过总的说我理解
爷爷,关键是没人能确切肯定自己的预报绝对正确,而一旦误报将造成巨大的损
失。像1989年,美国气候学家布朗宁预报圣路易斯市12月份上旬有大地震,引发
民众的歇斯底里,造成6 亿美元的损失。中国唐山地震后,一个回乡民工在火车
站听到几句谣传,回烟台后散播,在烟台掀起一场恐慌……地震预报真是天下最
难的事业,进也难退也难,一字重如千钧呀。
不知道国家地震局的专家们此刻是什么心情?亚运会牵涉到国内外,当然不
可能随便改期,但地震——这个在地下潜行的魔鬼,它可不会顾忌人世间的什么
典礼或赛事,它可不管背上驮着的是首都还是乡村。它在狞笑着逼近。开幕式上
万众欢腾,中外贵宾齐集一堂,可是忽然天崩地裂……那时,地震局的人可是万
死莫赎其罪了。
这个秘密锁在一个14岁中学生的心里并悄悄膨胀,我的胸膛快要爆炸了。我
变得十分神经质,上课时听不懂老师的讲课,下课时老一人愣着,听不见同学唤
我。特别是在夜里,我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一点风声、落叶声都能使我从床上
惊跳起来。容容姐是一个又迟钝又敏感的家伙,她一直没猜出家庭中这个秘密,
却看出我的惊怵。她关心地一再追问:郁郁你怎么啦?你这几天就像是干了什么
亏心事似的。我没法儿回答,我真可怜姐姐。
书房里挂着中国活动断裂图,我看过不下百遍,但这些天我简直不敢面对它。
全国尤其是京津唐地区的断裂带纵横交错,就像母亲乳房上划出的刀痕,十分碜
人。我不禁生出一个想法:如果1949年这张图挂在第一代领导人在河北西柏坡的
办公室里,他们大概不会选北京作首都吧。但即使首都不在北京又有什么用?中
国几十个大城市位于活动断裂带上,无处可迁,中华民族注定要生生世世与魔鬼
为伴。丧气的是,这个魔鬼是无法驱走的,总有一天,它会来敲你的门。
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灾难、疾患、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我曾一
本正经地把它抄到笔记本上,其实当时并没什么感悟。只有到现在,我才对“不
可豁免”这四个字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这天晚上,奶奶把姐姐和我叫到他们的卧室,似乎无意地说:“小郁,你不
是想当地震专家吗?今天忽然想考考你,你说,地震发生时如何自救。”
我看看奶奶,她当然不是毫无缘由地问到这个问题,但奶奶的表情中看不出
什么异常。我看看爷爷,天真的爷爷已不大会隐藏感情了,他躲开我的目光,笑
容中浮着愧意。我说:奶奶我知道,关键是及时自救。地震的纵波(P 波)速度
快,每秒7~8 千米;横波(S 波)慢,每秒4~5 千米。纵波破坏力较小而横波破
坏力较大,所以要利用纵横波的时间差迅速自救。
奶奶说:对,这段时间很短的,所以一旦发生地震,千万不要打算帮助我们,
你们要先自救,然后才能想办法救别人。这两天咱们来一次演习,只要听见我或
爷爷喊地震来了,马上滚下床,躲在床边(不要钻到床下),依靠床的高度掩护
自己。各人床下放有干粮和水瓶。你们要记住啊。
姐姐再迟钝,这会儿也看出苗头,她怀疑地问:“是不是有地震?爷爷你是
不是预测出地震?”
我觉得爷爷更窘迫了,忙推推姐姐:“不会的,这只是一次演习罢了,要有
地震爷爷肯定会告诉咱们的,对吧。”
奶奶说:“对,这只是预防万一。由于你爷爷的身份,你们在外面千万要谨
慎,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混乱的。千万小心啊。”
我回到自己房间,朝床下瞄瞄,那儿果然放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这两样很
平常的东西在我心中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夜里我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千零一
夜》里的魔鬼吱吱叫着在瓶里挣扎,它马上就要把瓶子挣破了——后来我知道,
那个声音倒是真实的,是耗子在咬塑料袋,我的饼干让它们美美地打了一顿牙祭。
亚运会开幕前两天,9 月20日晚上,爷爷把我俩叫到一起,平静地说:“容
儿,郁儿,有句话我总算可以说出来了。今天国家地震局正式发布中等强度地震
的震情预报,其实我在四个月前就预测到了。”
非常奇怪,听了爷爷迟来的宣布,我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我想爷爷也有同样
的心情。实际上地震的危险并没有消失,它甚至更现实了,但是,能在家里公开
谈论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的解放。我忍不住大声喊道:“爷爷我早知道了!昌
平地区,9 月20日左右,7。0~7。5 级浅源地震。”爷爷愕然地看着我,我咧嘴笑
着,“爷爷我向你道歉,我破解了你的密码,查到90。07 号震情预报。不过你放
心,我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连姐姐也没有。”
姐姐马上反应过来:“那天夜里你是在剌探爷爷的情报?哼,你竟然瞒着我,
你们全家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