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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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方略。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釐冷冷开口:“请问白门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唯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墨家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像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地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纵横天下,十余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釐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敢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无言以对。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也。没有老夫,他等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釐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作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釐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疲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余,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于是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郿县大乱,波及全国。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未容苦获再开口,相里勤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做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和禽滑釐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既成事实之日,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釐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亦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子弟为之一振,全场逼视秦孝公,看他如何作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焚烧民间藏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荡。今日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做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强横霸道感到愤慨,冷冷一笑道:“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白雪热血上涌,就要挺身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足下要我杀掉卫鞅么?”秦孝公哈哈大笑。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径。”
秦孝公笑容收敛,慨然一叹:“列位,嬴渠梁进山,本为崇敬墨家论政求真之精神而来。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者,竟是徒有其表、以势压人的天下学霸……”
“暴君大胆!”全场怒喝,雷鸣一般打断了秦孝公。
禽滑釐面色一沉:“何谓徒有其表?何谓以势压人?”
秦孝公心知决战时刻来临,豪气顿生,决意一吐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多少年来,我秦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唯其如此,秦国才需要变法改制,富民强国。如今秦国力行变法,举国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卫鞅其谁?卫鞅一介书生,身怀救国救民之壮志,走遍秦国山野,昼夜操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日秦国之气象。此等才具,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实则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个个激奋。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高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白雪已经轻疾起身,挡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身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激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却是镇静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入。”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色对禽滑釐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色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当真死了么——”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是甚个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地大笑:“百里子,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哈哈哈……”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日遇公,实堪欣慰。禽滑釐,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法纪森严,自然是令行禁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白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禽滑釐吩咐,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高兴的泪水在笑脸上涌流,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地拂去她身上的尘土道:“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逼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也。老师相信你,然而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泪水又涌了出来。
冬日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