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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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红脸,“老夫不做假上将军,只求一军之将沙场建功!老夫少小入军,总是奉命纠缠军政,终未领军征战,身为将门之后,军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国尉壮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选,许老国尉入军为将。”
“老夫举荐一人!”老蒙武昂昂一声。
“噢?老国尉有人?”
老蒙武一说,不独秦王惊讶,这些新锐大臣们也无不惊讶。谁都知道,国尉之才历来难选。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国尉的实际执掌牵涉实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粮草征集、兵员征发、大本营修建、兵器甲胄之制造维修、关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县守军之调度协调,还有与关市配合收缴外邦商旅关税、与司寇配合抓捕盗贼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举凡大军征战之外的一切军务防务,通归国尉署管辖,涉军涉政又涉民,头绪之多令寻常将军望而生畏。当年赵国之名将赵奢,封马服君后不任大将军而任国尉,便在于赵奢有过田部令阅历,军政兼通。唯其如此,历来朝野对国尉府有个别号,叫做“带甲丞相”。此等人物,大军将领要认,各官署也要认,否则摩擦多多。所以,国尉之选,既要军旅资望,又要政才资望,单纯将领或单纯政务官都不能胜任。蒙武其所以任国尉多年,便在于他少年入军,秉性大有乃父蒙骜的精细缜密,又因与庄襄王及吕不韦之特异交谊,多有周旋秦国政务之阅历。放眼秦国朝野,如蒙武这般军政兼通者还当真难觅。今日蒙武声言有人,却是何人?
“老臣所举之人,已在函谷关外。”
“那,是山东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与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国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国尉之才?”
“此人三世国尉之后,连姓氏都一个‘尉’字,只一个天生国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挥手道:“此等人物,诸位谁有耳闻?”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挥手,“新老长史留宫,尽速交接。”
第三章 乾坤合同 五、李斯的积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东偏殿静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写,笔势秀骨峻拔,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阳刚之美境!然则,年青的秦王所瞩目者,却不是文字之美。他对字写得如何向无感觉,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赞许,好在何处,他实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悬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如毛,民鲜能克举之。”此之谓也。
嬴政读过《荀子》的若干流传篇章,却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
那夜书房小宴,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并将这段话作为他入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之根基时,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话也没说。那场小宴,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日忙碌顺利交接后的当晚举行的,是年青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主旨只有一个: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日预为铺排,来春大展手脚。酒过数巡,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嬴政笑问一句:“庙堂大柱俱为新锐,两卿各主大局,来年新政方略,敢请两位教我。”王绾历来老成持重,那夜却是赳赳勃发,置爵慨然道:“君上亲政,虚数五年,纠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国人暮气多生。而今荒旱饥馑已过,庙堂内政亦整肃理顺,来年便当大出关东,做他几件令天下变色的大事,震慑山东六国,长我秦人志气!”嬴政奋然拍案:“好!五年憋闷,日日国中琐事纠缠,嬴政早欲大展手脚!两位但说,从何处入手!”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军出动,或邦交斡旋,事务谋划好说!”嬴政大笑一阵,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枢,莫非怕嬴政不好相与乎!”
“臣所忧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议政论事,嬴政从来率直不计君臣。
“臣所忧者,王之见识有差也。”李斯很平静。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认真,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
“长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说甚?”王绾显然有些不悦。
“臣启君上。”李斯没有理会王绾,一拱手径直说了下去,“强国富民一天下,世间最大功业也。欲成此千秋功业,寻常人皆以为,办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实不然,大功业之根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谓君上见识有差,便在于君上已经有不耐琐细之心,或者,君上对几年之间的邦国政务评判有差。此等见识弥漫开去,大秦功业之隐忧也。臣之所忧,唯在此处,岂有他哉!”
“大业以小事为本?未尝闻也!”王绾第一次拍案了。
“新说……先生说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臣请念诵一文。”
嬴政点了点头,思绪还缠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
李斯咳嗽一声,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绾皱起了眉头。
“我师荀子《强国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业,小事速成王业?这说得通么?”王绾兀自嘟哝。
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丞相,此论主旨,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对于庙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约也,灭国也,变法也,靖乱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习,必致荒政而根基虚空。其时大事一旦来临,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如何能以强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是故,欲王天下,积微速成。不善小政而专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业,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为政方略何在?”王绾又皱起了眉头。
嬴政没有说话,却猛然盯住了李斯,显然,这也是他要问的。
“五年之期,专务内政。”
“内政要旨何在?”
“整饬吏治,刷新秦国,仓廪丰饶,坚甲利兵。”
“而后?”
“东出函谷,势不可当,必一天下!”
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请先生大笔,赐我积微篇章。”
次日午后,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来尚坊令,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将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事也政也,积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钉在柱下不动了。
暮色降临,铜灯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临案,同样认真奋发,但他的内心却是躁动不安的。不安躁动的根本,是对终日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觉得竟日处置政务小事,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简直是一种折磨。假如不是他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战场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远论断,李斯的透彻解析,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这便是见识。荀子的“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而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历史成败,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谋透彻,见识确立,嬴政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每日在做甚。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白体察,使年青的秦王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国,而后东出天下”的为政方略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关之前,李斯开出了一卷长长的整饬内政清单,分为农事、工商、执法、关防、新军、仓廪、盐铁、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项具体实务。也就是说,各个大口该当整肃的事务以及该当达到的法度目标,全数详细开列。
会商清单时王绾脸红了:“君上,臣请换位,李斯当任开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红脸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则目下丞相,还是王绾最宜,无须礼让。”
“君上明断!”李斯长吁一声。
“君上,臣忝居高位,终究不安矣!”王绾面有愧色地摇着头。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势,丞相何须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济同心谋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职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职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应了秦王。
“好!此话撂过。臣定依先生清单铺排,全力督导。”王绾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将所有事项都做了备细分工,其中要害事项一一落实到最佳人选。落到嬴政头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无从着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阳宫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头。
“好好好,好了。”看着秦王罕见的舒畅面容,赵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启耕大典方过,沉寂多年的羽阳宫热闹起来了。
这是陈仓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占地三百余亩,南临滔滔渭水,北靠苍莽高原,与南山群峰遥遥相望,堪称形胜之地。从关防要塞说,这座宫室正在大散关、陈仓关、陇西要道之交汇处,一旦有事,这座宫室便是处置三方危机的枢纽之地。羽阳宫是秦武王时期的丞相甘茂选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于上述关防思虑。唯其如此,这羽阳宫不大,却极是坚固厚重,砖石大屋黑顶白墙直檐陡峭,很是简洁壮美。直到后世宋代,大学问家欧阳修的《研谱》还记载着长安民献来“羽阳千岁万岁”字样瓦当的故事,“其瓦犹今旧瓦,殊不朽腐”。后人之《渑水燕谈录》亦有记载云:“秦武王作羽阳宫……其地北负高原,南临渭水,前附群峰,形势雄壮,真胜地也!”
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到处游荡着白发皓首的老人。他们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议论,或遥望南山,啧啧赞叹山水形胜之时又透出隐隐不安。池畔十多个老人更是守着茶炉无心品尝,人人两手握着一只早已经变冷的陶盅转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则言语简约,却也你问我答地断续着。
“我说诸位,我等到底为甚而来?”
“为甚?奉王书而来,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则,西畤郊祀便撂下国事了?”
“啊呀,抚慰元老,赏宫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见,秦王要与我等会商大事。”
“会商个鸟!逐客令废除之后,他听谁?”
“依你说,将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为?”
“总归说,没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孙,秦国不靠我等靠谁?”
“对也,不靠我等靠谁?”终于,有了一片呼应。
“做梦!他连王后都不立,有了个夫人还不宣姓名,谁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没错。”
纷纷嚷嚷之际,一声尖亮的长宣突兀而起:“秦王驾临,列位大人回宫——”也是奇怪,内侍这种特异的声音总能破众而出直贯每个人耳膜。老臣们相互看看,各自嘟哝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牢骚感慨,终于摇开老迈的双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来。
嬴政此来,长史李斯没有随同。
按照规矩法度,长史几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这次却不然,秦王执意独自前来羽阳宫。理由有两个:一则是李斯须得尽快回北楚,接出妻小来咸阳;二则是王族元老之纠葛,年青的秦王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