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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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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疏离如昔。赵姬也曾经想亲近儿子,督导儿子,教他做个为父王争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儿子,都发现儿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刻苦奋发,便再没了话说。关心衣食吧,乳母侍女显然比自己更熟悉儿子,料理得妥帖之极,她想挑个毛病都没有,也还是无话可说。后来,亲眼目睹了儿子在争立太子中令人震惊的禀赋,赵姬才真切地觉得,儿子长大了,长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了。后来,儿子做了太子,搬进了太子府,赵姬认真地开始了对儿子的关照。可是,已经迟了。儿子我行我素,经常不住王城,却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给自己买下了一座猎户庄院,改成了专心修习的日常住所。赵姬想关照,还是无从着手。及至嬴异人病体每况愈下,赵姬才真正生出了一丝疏离儿子的恐慌。将吕不韦定为儿子的仲父,实际上是她对将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张。赵姬当时想得明白,她这个母亲对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影响力,要约束儿子,成全儿子,必须给儿子一个真正强大的保护者。这个人,自然非吕不韦莫属。
可是,最终,吕不韦对儿子还是没有影响力。
漫漫岁月侵蚀,连番事件迭起,母子亲情已经被搜刮得荡然无存了。
春秋战国之世,固然是礼崩乐坏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伦规矩与王族法度以及国家尊严,依然还是坚实的,不能侵犯的。身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约,依着人性的驱使去寻找自由快乐的男欢女爱。公器权力可以对你在人伦节操的评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对你的男女肉欲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说,作为个人行为,春秋战国之世完全容纳了这种情欲的奔放,从来不以此等奔放为节操污点。那时候,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男欢女爱踏青野合夫妇再婚婚外私情几乎比比皆是,以致弥漫为诸如“桑间濮上”般的自由交合习俗。对这种风习,尽管也有种种斥责之说,但却从来没有被公器权力认定为必治之罪。然则,春秋战国之世也是无情的,残酷的。当一个人不顾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纵情欲,并以情欲之乱破坏公器与轴心礼法,从而带来邦国动乱时,公器法度便会无情地剥去你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与尊严,将你还原为一个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经是王后,曾经是太后,赵姬自然是邦国公器中极其要害的轴心之一。
是儿子嬴政,将嫪毐案情公诸天下,撕下了母亲作为一国太后的尊严。
是儿子嬴政,将母亲还原成了一个有着强烈情欲的淫乱女人。
可是,赵姬也很清楚,儿子还是给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廷尉府始终没有公示她与吕不韦的私通情事。虽然,吕不韦罪行被公布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进嫪毐,假行阉宦”的乱国罪。然则,无论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还是秦王王书,都回避了吕不韦这番作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说,赵姬与吕不韦的情事,始终没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儿子如何对待自己,在此一点上,赵姬还是感激儿子的。在赵姬内心深处,不管秦国朝野如何将自己看作一个淫乱太后,可赵姬始终认定,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不是奸情。因为,终其一生,她只深爱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吕不韦。如果吕不韦更有担当一些,她宁肯太后不做,也会跟吕不韦成婚。如果秦国将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奸情而公诸天下,她是永远不会认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会同吕不韦一样,自己结束自己,随他的灵魂一起飘逝。
儿子默认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片净土,她的灵魂便有了最后一片落叶的依托。
没有亲情的母子是尴尬的,如果儿子果真答应见她,她该如何启齿呢?
……
“太后太后。”忠实的老侍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甚事,不能稳当些个?”赵姬有些生气。
“太后太后,秦王来了!”老侍女惊讶万状地压低着嗓子。
“!”
“太后!快来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脚乱,想喊太医又想起南宫没有太医只有自己掐着太后人中施救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年青的内侍风一般过来推开了老侍女,平端着太后飞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将太后放平,一名老太医也跟了上来,几枚细亮的银针利落地插进了太后的几处大穴。惊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着身披黑丝斗篷的伟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进茅亭,既忘了参拜,也忘了禀报,只呆呆地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秦,王?”赵姬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梦魇般地嘟哝着。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话没说完,赵姬又昏了过去。
嬴政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眼睛涌出了两行细亮的泪水。
他心头猛然一酸,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母亲,大步进了寝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赶来,给母亲喂下一盅汤药,母亲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嬴政还是久久没有说话。对望着母亲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母亲的眼睛是澄澈碧蓝的春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满足,荡漾着明澈。可是,目下的母亲已经老了,鬓发已经斑白,鱼尾纹在两颊延伸,迷蒙的眼神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些微的体察同情的珍重,一种对人伦亲情的最后乞求……
“娘老矣!”嬴政内心一阵惊悚,一阵战栗。
多少年了,嬴政没有想过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灵里,母亲早早已经不属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时期,母亲属于独处,属于烦躁,属于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在他的少年时期,母亲属于王城宫廷,属于父亲,属于快乐的梁山夏宫。当他在王位上渐渐长大,母亲属于仲父吕不韦,属于那个他万般不齿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母亲对他没有过严厉的管教,没有过寻常的溺爱,没有过衣食照料,没有过亲情厮守,疏疏淡淡若有若无,几乎没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迹。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母亲,已经从心底里抹去了母亲的身影。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别扭与生疏。嬴政曾经以为,活着的母亲只是一个太后名号而已,身为儿子的他,永远都不会与母亲的心重叠交汇在一起了。然则,今日一见母亲,一见那已经被细密的鱼尾纹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蓦然体察,自己也渴望着母亲,渴望着那牢牢写在自己少年记忆里的母亲。
“娘!我,看你来了。”终于,嬴政清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姬一声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闷,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政儿……”赵姬猛然扑住儿子,放声大哭。
嬴政就势坐在榻边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捶打着母亲的肩背,低声在母亲耳边亲切地哄弄着。娘,不哭不哭,过去的业已过去,甚也不想了,娘还是娘,儿子还是儿子。赵姬生平第一次听儿子如此亲切地说话,如此以一个成熟男人的胸襟体谅着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亲,那浑厚柔和的声音,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那结实硬朗的臂膊,无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姬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边老侍女看得惊愕又伤痛,一时全然忘记了操持,也跟着哭得呜呜哇哇山响。赵高眼珠子瞪得溜圆,过来在老侍女耳边低声两句,老侍女这才猛然醒悟,抹着眼泪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间,老侍女捧来铜盆面巾,膝行榻前,低声劝太后止哀净面。嬴政又亲自从铜盆中绞出一方热腾腾的面巾,捧到了母亲面前。赵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过面巾拭去泪水,怔怔地看着生疏的儿子。
“政儿,这,这不是梦……”赵姬双眼矇眬,一时又要哭了。
“不是梦。”嬴政站了起来,“娘,过去者已经过去,别老搁心头。”
“娘没出息也。”赵姬听出儿子已经有些不耐,叹息了一声。
“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满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阳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日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乱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日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迎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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