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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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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
“行了行了,进来坐了,亭下与政事房一样了。”华阳后笑吟吟将蔡泽让进茅亭,转身一拍掌,“上茶,震泽新绿了。”隐隐地听得一声答应,片刻间便有一名侍女飘进亭来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炉,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轻烟便淡淡地飘了起来。
“老臣不善饮,白水即可。”
“哟!侬是茶痴谁不晓得了?我的震泽茶不好么?”
“老老臣是想说……”咫尺之内裙裾飘飘异香弥漫,蔡泽皱着眉头大是局促,分明站在石墩旁却硬是坐不下去。华阳后蓦然醒悟,退后两步径自坐在了大石案对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侬入座慢慢说了,何事?”
“老臣两事。”蔡泽坐进石案前,稍显从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国葬已罢,太后对新君亲政之事将如何处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遗孀当由新君尊奉名号,目下太后沿袭王后之号,尚未有太后名号,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两事,老臣欲先听太后之意。”
“侬是奉命而来了?”华阳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请见太后。”
“晓得了,侬是关照本后了。”华阳后的微笑中不无揶揄。
“不敢。”蔡泽侃侃说出了自己早已经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暂署相权,身处国事中枢而承上启下,若不明太后权力,便无以处置太后书令;若不明太后名号,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难以措辞。念及先王与太后对老臣素有信托情谊,故而自行请见,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华阳后眼波流动闪烁,倏忽一脸忧戚关切:“毋晓得侬说的暂署相权何意了?先王顾命之时,本后与新君还有太子傅都听得清楚,如何便是暂署了?”
“敢问太后,先王顾命时如何说法?”蔡泽精神骤然一振。
“是说,纲成君做丞相,秦国无忧也。”华阳后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认真。
“史官可有录写?”
“侬不晓得了?痛不欲生之时,我顾得关照左右么么?”
良久默然,蔡泽粗重地一声叹息:“如此说来,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个甚了?我分明听见了子楚吕不韦便听不见么?都听见了史官写不写何用了!”华阳后愤激地嚷嚷几句又突然一转话头,“我那两事该如何处置?侬只谋划个法子了。”
蔡泽正要说话,一个侍女却从亭外匆匆进来在华阳后耳边低语了两句,华阳后笑着说声他也来得真巧,便站起来对蔡泽嫣然一笑,纲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来见侬了。蔡泽一时大觉尴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却拦住他一笑,纲成君请随我来,便将他从茅亭后的另一条林间小道领了出去。
嬴异人来见华阳后,实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从吕不韦那次“心说”之后,嬴异人倒是当真做起了“心斋”。秘密入宫的蒙武亲率二十名铁鹰剑士昼夜守护,蔡泽一班老臣全力以赴处置国丧,老桓砾与给事中当着宫廷事务,守丧的嬴异人倒当真清净了好几个月。深居简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纳,平心静气地仔细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岁月,即便是独守父王灵柩之前,也没有停止过“心斋”漫游。疲惫卧榻之时,饮下一盅老太医配置的安神汤,便浑然忘我地睡去了。几个月下来,原先那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与时不时突然袭来的莫名恐惧竟渐渐消失了,无休止的噩梦也没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异人的神色已经大为恢复,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谈吐清晰,与那个恍惚终日一惊一乍的嬴异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了。依着古老的服丧传统,孝子服丧期间是要憔悴失形才能显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丧而容光焕发,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议了;对于君王之身,则几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议,便是公然质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则,嬴柱的不可思议的恢复却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引起朝野非议,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庆幸贺声。
秦国再也不能弱君当政了!老秦人竟是异口同声。
当嬴异人很为自己的容光焕发惭愧的时候,各郡县官署与大族村社的贺王康复书却纷纷飞到了案头,为太医令请功的呼声更是不绝于耳。嬴异人忐忑不安地请教吕不韦该当如何处置,吕不韦淡淡笑道:“执公器者无私身,王者强弱系于天下,故天下人贺之。我王只须贵公去私力行正道,荡荡然定国理政,何虑之有也?”
然则一旦直面国事,当真是谈何容易!
嬴异人仔细阅读了老长史桓砾专门为他梳理的《国事要目》,这才惊讶地发现,自长平大战后秦国累积的待决难题当真是一团乱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则是万事一拖,除了后继立嫡与当下急务,几乎一切国事都留给了后人,老长史理出来的批有“待后缓处”四字的各种上书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当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后缓处”的上书!这将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国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饥荒赈灾、沟洫水利、官市赋税、郡县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务、狱讼曲直、邦交疑难、战功遗赏、流民迁徙等等等等,看得嬴异人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国事之难,竟至于此也!”拍案之下,嬴异人的心又乱了。
便在此时,老长史桓砾默默捧来了一只铜匣。嬴异人终于不耐了:“你便拿来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砾却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诏。先王薨前一月留给老臣,叮嘱非到新君理政之时,不能出也。”嬴异人惊讶了,抚摩着铜匣仔细打开,三层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纸展开在案头,竟然只有寥寥数语:
国有积难,非强臣当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领政之臣须与上将军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问蒙骜。
蓦然,嬴异人眼前现出父王在自己认祖归宗后的那次长谈,一时竟是泪眼朦胧。知子莫若父,诚所谓也!父亲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儿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经推心置腹地说了,日后要做好两件大事:一是要寻觅强臣辅佐,一是要留下一个堪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父亲的那句话对他的震撼是无法说得清楚的,然则冥冥之中有天意,儿子的事他能做得主么?倒是目下的强臣领政最要紧,否则连个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着嬴异人,这个领政丞相自然该是吕不韦。他信服吕不韦的德行才干,更敬佩吕不韦的韧性与勇气,可是,他只是一个漂泊归来的无根之君,他没有径自封任领国丞相的那种威权。蒙氏一族能支持吕不韦么?太后能支持吕不韦么?老蔡泽能认同吕不韦么?蒙氏是举足轻重的大军将领势力,太后是宫廷连带王族外戚势力,老蔡泽是朝臣与郡县官吏势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吕不韦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说起来可能还不如自己,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了一些人望,可要执掌这开府丞相的大权,些许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与吕不韦的相互支撑,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当真奈何?
反复思忖,嬴异人还是决意先来见太后。只要太后认可吕不韦,蒙骜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在嬴异人看来,父王与太后在当初立嫡时都对吕不韦很是激赏,直到吕不韦做了太子傅,父王太后还是十分倚重吕不韦,至少嬴异人从来没有从太后这里听到过对吕不韦的任何微词。惟其如此,嬴异人决意抛开对这个纠缠着要将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来了却这桩最大的朝局人事,先将国政推动起来再说。嬴异人自信对女子颇有洞察,如华阳后这般柔媚女子,只要有得些许让步与场面礼仪的亲情尊奉,该当不会有甚差池。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 ,天下能有几人? “哟!毋晓得子楚会来看我,坐了。”华阳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着。
“子楚拜见母亲……”嬴异人哽咽着拜倒在了满地黄叶之上。
华阳后拭着泪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伤:“快莫多礼了,曾几何时,天晓得竟成孤儿寡母了……来,这厢坐了说话。”
亭下坐定,嬴异人拱手痛心道:“章台还都之后,子楚守丧,心神迷乱,未能在母亲膝下多行孝道,今日特来请罪。”华阳后眼波流转不禁噗地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子楚还当真了?有事直说了。”嬴异人颇是尴尬,却也红着脸道:“无甚大事。只是几位老臣动议立冬之日大行朝会,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华阳后道:“只晓得历来朝会都在开春,今次却要在立冬,不觉怪诞了?”嬴异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无非急于立新而已,大约没有虑及时节是否适当?”华阳后道:“急匆匆朝会,毋晓得何事等不得了?”嬴异人道:“素来新朝会,都是以拜相为大。子楚之见,大约也脱不得这老法程。”华阳后惊讶道:“哟!侬毋晓得父王顾命当晚侬说得,蔡泽做丞相了?”嬴异人笑道:“子楚还说了吕不韦共领相职。母后明察:当时乃国丧期权宜之计,依着法度,丞相只能一个了。”华阳后笑道:“哟!毋晓得丞相只能 一个了。侬只说,一个是谁个了?”嬴异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请母亲示下。”
“要我说么,王无戏言,原本说谁便是谁了!”
“那,那次说了两人。”
“一个首相,一个假相。孰前孰后都记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泽为开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异人顿时默然。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个太后是认准要蔡泽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头揣摩一番再做计较了。华阳后见嬴异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还有么?只一件事了?”嬴异人道:“再有,大约就是定母后尊号了。”
“哟!侬盘算如何处置母后了?”
“敢请母后示下。”嬴异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让:只要华阳后赞同吕不韦做丞相,他便许太后“并国”临朝,至少顶半个宣太后。如今这位太后硬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竟以维护君命为由头与自己为难,自然要给她个软钉子,看她如何开价了。
“还要说了!”华阳后咯咯一笑,“毋晓得先王顾命,拉着谁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与吕不韦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华阳后一双柔媚的大眼蓦然冷冰冰盯住了嬴异人,一阵默然,长袖一甩冷笑着径自出了茅亭。嬴异人对着华阳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转凉,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杨林在太后寝宫区漫步良久,嬴异人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咸阳王城很大,总格局是六个区域:中央大殿与殿前广场为朝会区,其后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带为太庙区,西部为王室官署区,东部为国君理政区,此三区之后的西北地带是王室作坊与仓储区,东北地带有一大片占地三百余亩的园林为寝宫区,朝野俗称后宫。这后宫又分为两大区域:西部为现世国君与王后以及各等级王妃的寝宫区,东部为太后寝宫区。前者小,后者大。期间原由在于:战国之世的国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余人,连带侍女内侍,总数也只在两三百人;而太后寝宫区却是积世而居,人数便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占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说,依着王室法度,太后寝宫区并非一个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专有居住区,而是所有已逝国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区。嬴柱为国君,华阳后自然便是王后寝宫的主人。嬴异人做了国君,华阳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进了太后寝宫区。王者多有不测风云,盛年骤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国君去世,大多数后妃却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寝宫区居住。如此累积,这太后寝宫区便要容纳所有没有随着先王过世的后妃,其庞大与复杂便也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
来见华阳后之前,嬴异人特意召来掌管宫廷的老给事中,要他在太后寝宫区遴选一座最是幽静的居处。谁知老给事中皱着一双白眉直摇头,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寝宫最是庞杂,难矣哉!嬴异人很是不耐,偌大寝宫三百余亩园林,连一处幽静居所也没有么?甚个事体!连连苦笑的老给事中抱来了一箱简册,一卷卷翻开说叨了半个时辰,听得嬴异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给事中说,太后寝宫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长者是秦惠王当年一个十六岁的少使 ,至今年已八十余岁;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遗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没有“后”,其余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遗孀虽少,却是后妃齐全,整整二十六人;依着王室法度,先王遗孀一律加爵两级孝敬尊奉,如此便几乎是人人一座独立庭院;全部太后寝宫的庭院只有四十二处,外加三片侍女内侍大庭院,幽静宽敞所在早已被占,却到何处去挤腾得出一座? 嬴异人终是半信半疑,借着进太后寝宫之机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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