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4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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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开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师,南座两位武师,可是?”
“纲成君明察!”五人齐声一答。
“敢请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赵嶂,云阳赵氏之后。”首座老者端严中有着几分矜持。
“在下相里轸,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颇为稳健。
“在下庄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乌丹,西秦戎人,通骑射。”
“在下孟明桓,郿县人氏,职剑术教习。”
虽是连珠报来,蔡泽也听得明白,嬴柱所请这五个人还都有些根基来头。老者赵嶂自称云阳赵氏之后,显然便是秦孝公时云阳名儒赵亢赵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赵亢被商鞅斩首,赵良说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龙复辟一党,又被秦惠王根除旧贵族时一并斩首。遭此重创,赵氏竟一直没有离开秦国,可见一斑。相里轸商山人氏,显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国朝野名望颇大,天下呼为“秦墨”,这相里轸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庄塍北楚人氏,虽则不明源流,然北楚历来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谁能说这个庄塍与楚国当年的纵横名士庄辛没有关联?两个武师也是不凡。西秦戎人归秦已有三百年之久,乌丹能入国为太子傅官署武师,绝非寻常。最后这个孟明桓报出郿县,显见便是郿县“孟西白”子弟。郿县孟西白三族向为秦国军旅名将渊薮,在朝在国更是盘根错节,何能小视?
“敢问赵师,王孙教习取何法式?”蔡泽根本不去理会心下诸般闪念。
“禀报纲成君,”赵嶂中规中矩地一拱手,“王孙众多,无法单独课读,无论男女,只以长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两班:十岁以上一班,十岁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两月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为学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孙公平受教也。”
“好!人说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泽拍案赞叹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选王孙之贤才三五人,入官历练。以诸位官师之见,该当如何遴选?”
厅中一时默然,三位文师谁不看谁,却也都不说话。终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说!拉到校场便见分晓。如何考校,但凭纲成君定夺!”乌丹立即跟道:“便是这般。孟明兄大是!”蔡泽点头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届时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师没个说法?”
“纲成君明察。”老者赵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学育人,以儒家为上。老朽之见,欲查王孙之贤愚,便当考校诗、书、礼、乐、射、御六学,参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来,惟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贤,舍此无他也!”
“赵师差矣!”相里轸立即接口,“儒家六艺,除射箭驾车两门尚有实用价值,诗书礼乐四学,与经邦治国几无用处。考校此等学问,无异使王子王孙食古不化。而所谓德行,若以儒家规矩,人道无异于虚、伪二字。以此选才,贤者何堪也!”
赵嶂冷冷一笑:“此非论战,只说如何考校。驳斥儒家,何劳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义。”相里轸口吻极是自信,“天下显学,惟墨家秉持大义,节俭自律,敬天明鬼,兼爱四海。其耕读致用、营国建造、百工技艺、兵学攻防诸般学问,无一不堪称立国之本。若以墨学考校,高下立见!”
“相里之说,未免偏颇也。”庄塍淡淡一笑,“墨家虽显,实用之学亦高,然根基在野,历来自外于各国官府,号为‘天下公敌’。只此一点,若以墨家为本,王子王孙便要人人自立山头,谁个却想到邦国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轸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几篇《尚书》,比文王八卦还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国安民了?”
“岂有此理!”庄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学,万世不朽,岂容轻慢!在下敢请纲成君主持正道,惩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轸哈哈大笑,“诋毁别家便危言耸听,轮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说纲成君在场,便是秦王亲临,墨家论政之风依旧如斯!”
“成何体统也!”赵嶂皱着白眉摇着白头,“君子克己复礼,尔等如此偏狭,却争相为学为师,天厌之!天厌之!”一言落点,相里轸与庄塍哄堂大笑,连两个武师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便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在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便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却是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便径自点着竹杖去了。
举座愕然!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却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却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便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吁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棉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棉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便是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便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便是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便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他境况如何?”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便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只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便说说,家老打问得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让家老自己说了。”回头便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便说说。”西门老总事便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便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说信陵君与秦国质公子异人论战兵法,甚是相得。邯郸国人议论纷纷,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断语。”
“是何断语?”蔡泽目光炯炯。
“老朽记得是,‘秦失异人,六国之福也!’”
蔡泽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又问:“还有何传闻?”
“老朽已经记不得了。左右是说这个异人公子有才罢了。”
吕不韦笑道:“西门老爹还要回邯郸,纲成君若觉有用,再打问便了。”
“便是如此!”蔡泽一拍石案,“西门家老,老夫先行谢过。”
“纲成君折杀老朽了!”西门老总事连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韦呵,”蔡泽思忖道,“以你之见,这异人能否出得赵国?”
“难说也。”吕不韦道,“听老总事说,此人虽能走动,但始终有赵国一班护卫。纲成君意欲何为?若是要此人回秦,却有何难?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难个甚?”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却不知此间奥秘。譬如,你欲得之货在别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购,后果如何?”
吕不韦大笑:“庙堂大器,纲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过,老夫想想再说。”蔡泽不无矜持地岔开了话题,“不韦只说,依你商旅阅历,如何才算得经邦治世之学问?”
“既蒙纲成君垂询,不韦便无虚言。”吕不韦笑容依旧,语气却很是认真,“自来士子修学,都是先学后行,往往书卷有成之时,对天下世事却是一无所知,此谓书生也!书生之学,纵腹藏五车之书,亦非真学问也。专精一业或可有成,经邦治世,却是误国误民之徒也。此间要害,便在于此等书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时之稼穑,不知人口财货之周流。譬如赵括,读尽天下兵书,却不知上党长平之地势利害,空有大军六十万,反被白起五十万围之灭之,岂非纸上谈兵耳!如此看去,治国学问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奥之学也。”
“说得好!”蔡泽拍案赞叹一句,骤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后,老夫请你做一回督学主考!”见吕不韦惊愕莫名,蔡泽得意地笑笑,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一日清晨,太子府学馆大不寻常。
宽敞幽静的大庭院热闹起来了。石案石墩点点布于大树之下,王孙们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个年长公子峨冠博带,与各自中意的老师在大树下庄重地低声交谈。二十岁上下的几个公子公主,却各自拿着一卷竹简,三三两两地转悠着议论着。十岁上下的几个少年公子公主,则是人各一案,在板着脸的书吏督导下高声吟诵着未熟的《诗》《书》。
时有顽劣者喊渴喊饿,便有远处树下的乳母作势禁止,或嘘声或摇手或低声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后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孙们学间用餐处,此刻却坐满了身着各式各色华贵服饰的夫人与妾,她们都是王孙生母,关切之心惶惶,无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挤挤挨挨地站在了门庭下,引颈遥望着学馆正厅的大门。
卯时首刻,太子府家老一声长呼:“纲成君到——”
学馆庭院顿时寂然无声,王孙们一齐肃立齐声:“见过纲成君!”
衣冠整齐的蔡泽带着两名书吏进门,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间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问道:“太子府家老,诸位王孙可曾到齐?”家老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纲成君:除公子异人质赵未归,二十六位公子实到二十五位,悉数到齐!”蔡泽一点头肃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诸王孙学问才能。老夫无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为此,请得一经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请先生入馆。”
“先生入馆——”家老肃立门厅一声长呼。
余音犹在回荡,吕不韦已经信步走进了门厅,一身布衣一顶竹冠满面微笑,便如一团春风拂煦过庭院,满院王孙们竟都莫名其妙地绽开了笑意。蔡泽遥遥地虚手一请:“先生这厢入座。老夫旁观也。”吕不韦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