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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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新住处找到了她。女子说她是燕易王王后栎阳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孙,叫姬平,并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认出的先君遗物为证。女子说:她与王孙秘密前来,是要与她商议一件大事,绝无加害之意。为防万一,燕姬将他们带到了孤峰绝顶,并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肠小道,就在那座山风呼啸的孤峰绝顶,她们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栎阳公主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当年燕易王周围的侍从都被子之收买,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异药。栎阳公主发现时,燕易王已经得了一种怪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似乎羊角风,却又比羊角风更可怕。人已经一天天干枯了,头发都变成了红色。有一天夜里,侍从们都不在身边,燕易王流着眼泪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教这笔巨大的财富落到子之手里,他“派去”的特使与剑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说,他的儿子姬哙是个庸才,王孙姬平却是个英雄少年;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将来振兴燕国。两件事说完,燕易王就昏迷了过去,从此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燕姬对子之本来就很厌恶,听了这一番述说,当初振兴燕国的心志又陡然振作,慨然应允了栎阳公主的请求。三人议定了一个办法:栎阳公主暗中联络留居燕国的老秦旧族与军中将领,为姬平积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苏秦,请苏秦设法使苏代离开燕国,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继续打与苏氏结盟的旗号;更重要的是,要为姬平寻求齐国支持,将来不使齐国变为子之的同盟;姬平则以全身为主,在子之势力旺盛时蛰伏起来,对国事不闻不问。一切都说好了,可少年姬平却突然提出:藏宝图应当交给他保管。燕姬见栎阳公主没有说话,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说藏宝图如何能带在身边,待危险过后再起出来交给他。
天将黎明时分,三人决定趁着黑暗缒绳下山。方要动手结绳,突然听得山腰一阵石子滚动的刷拉声。燕姬立时警觉,教栎阳公主与姬平立即从山后缒绳下峰,自己留下来断后。栎阳公主欲待争辩,被燕姬厉声呵斥,也不再多说,立即与姬平缒绳下了后山。燕姬思量之间又恐后山有人,想将剑士们吸引到山腰这面来,好教栎阳公主与姬平安全逃脱。主意拿定,燕姬故意向着前山蹬下了一块山石,哗啦啦一阵大响,又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似乎险些儿失足。响声过后,山腰有人呼喝:“国后但下山无妨,燕王只要一图,不要人命!”燕姬高声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则,我跳下山谷,为先君殉葬了!”山腰声音惶恐道:“国后万万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约剑士们觉得燕姬无路可逃,说完后果然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对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极为熟悉。这座孤峰的山腹,本来就是老燕国一座最大的藏宝洞,山腰正好有一个隐秘的通气孔。燕姬小心翼翼地缒绳到山腰,正打算从通气孔钻进山洞,突然听到急促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剑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时若进山洞,剑士们必然在此仔细搜索,难保这座最大的藏宝洞不被发现。
情急之间,燕姬连忙隐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树后。不意这棵枯树连根松动,轰轰隆隆地跌下了高峰。饶是燕姬身手敏捷,于黑暗中紧紧抠住了枯树皮的大裂缝,还是在山风呼啸的高空跌落中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第一个感觉就是冷。原来,那棵巨大的枯树正好横搭在山下一条小溪上,她半身缠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碴儿已经覆盖了她的双腿。她费力地折断了身边虬结的枯枝,艰难地爬出了山溪,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晾干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地摸索到自己隐藏车马的另一座山下。车马洞极是隐蔽,所幸没有被人发现。她怕辚辚车声动静太大,没有敢坐车,草草准备了一番,爬上马背连夜出了燕山。
白日里,她找一个荒村小店吃饭睡觉喂马。天一暮黑,她便策马上路。如此三日,她过了彰水,进入了齐国边境。正是这日,天空彤云压顶,飘起了鹅毛大雪。凭这些年的野外阅历,燕姬知道这场雪绝不是三两日便能结束。她清楚地知道,她的伤势不允许耽搁,若寻宿等候,很可能她要一病不起了。于是,在一家小店里她用了一袋金币,买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辆小板车;又托主人用五个金币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请来了一个车匠,将小板车改成了一辆结实的小辎车。两日之后,在车辕上压了一袋马料,她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这匹驭马是辽东胡马,是燕姬从小马驹开始亲手养大的,取名叫“小乘黄”。“小乘黄”是辽东燕人传说中的神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难时能平地飞起。燕姬叫它“小乘黄”,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机警通灵,对燕姬任何微小的声音与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会说话,与人一般无二。小乘黄显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难之中,茫茫雪原上,完全凭着嗅觉寻路奔驰,但遇岔道嘶鸣几声,待燕姬马鞭伸出车帘一指,又立即奔驰。经常是一日之中,只回过头来吃几口干草料,再吃一阵冰雪,便立即启动,累了便碎步走马也绝不停下。后来,燕姬经常昏迷,小乘黄也明白了只要向东南便可,也极少停下来问路了……
燕姬说完了,苏秦泪光闪烁。良久沉默,他轻轻搂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轻柔地笑了,“你竟用如此奇法,舍身救活了我……我原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后见到你……”汩汩泪水在燕姬的笑脸上任意流淌着,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7)
七、阴谋阳谋万象生
开春之际,燕国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燕王姬哙将行大典,要将王位禅让给子之!
苏秦接到的只是齐国商人的“义报”,燕国方面却没有任何正式的国书通告。姬哙没有王书,子之也没有相国文书。在燕齐邦交中,这是极不寻常的异象。苏秦立即派荆燕秘密返回燕国探查确实详情,一面会同孟尝君立即进宫禀报。齐宣王一听大皱眉头,想笑却笑不出来:“禅让?当真莫名其妙!姬哙君臣想做尧舜么?”苏秦道:“姬哙非尧,子之非舜,禅让更非真。为今之计,齐国要预谋应变之策。”齐宣王一阵沉吟道:“齐国正在变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宁,还是看看再说。”说罢一声叹息,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苏秦与孟尝君便告辞出宫了。
出得宫门,孟尝君正要上车,却突然走近苏秦低声道:“燕国之事,慎言为好。”说完匆匆登车去了。苏秦大是惊讶,孟尝君本豪爽不羁之人,为何出此神秘告诫?齐王今日虽然犹疑,却也并无异常。一个国王,在邦交大事上说出“等等看看”之类的话,那是再平常不过了;策士之能,便是将国王从游移不定说服到自己的谋略上来,又何须慎言?然则孟尝君又绝非胆小怕事之人,他有这个告诫,背后必然有秘事隐情,只是在宫门不便多说罢了。一路想来,苏秦猜不透其中奥妙。
晚饭用罢,苏秦与燕姬说了今日入宫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与齐国朝臣私相来往甚多,说盘根错节也不为过。以孟尝君之说,其中似乎大有蹊跷。”苏秦不禁默然。子之与齐国老臣来往密切,倒是多有耳闻,但在他看来,那无非是合纵大势下的一种需要,如同他与六国权臣的来往一样,又能有何密谋?更不可能影响邦国间的根本利害。所以,对子之与齐国朝野的交往,他也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莫非他错了?
“丞相,孟尝君到了。”家老进来低声禀报。
一看家老神秘模样,苏秦已知孟尝君是秘密前来,不禁笑道:“我去接,在哪里?”
“来者自来,何须接也?”一阵笑声,便服散发的孟尝君走了进来。
燕姬连忙笑着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两句道:“孟尝君但坐,我要回避了。”
孟尝君摆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妇道,与我也见外么?”
“也好,你俩说话,我来侍茶。”燕姬笑吟吟打横跪坐,给两人续上了新茶。
“解谜来了?”苏秦笑问一句。
“正是。”孟尝君呷了一口热茶低声道,“我的一个故旧门客探得消息:两年前,子之与临淄一个元老结成了盟约。你先猜猜,这个元老何人?”
“陈玎?成侯驺忌?”
“驺忌!”孟尝君拍案道,“正是这头老狐狸。他等盟约是:子之做了燕王,请驺忌到燕国为相;驺忌稳住齐国,不干预子之。”
“驺忌退隐多年,素不过问国事,何能有此神通?”苏秦大为惊讶。
孟尝君呵呵笑道:“武安君啊,你是书生,我是村汉,可驺忌是一头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么?”苏秦思忖片刻摇摇头:“还真是无从着手。”孟尝君道:“驺忌训练了一个美艳的女琴师。听好,他没有献给齐王,却给了子之,教子之当做贡品献给了齐王。女琴师得宠后,给齐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幅血书:只要齐国不干预子之称王,子之的燕国,唯齐王马首是瞻,还要割地十城给齐国。”
“匪夷所思!”苏秦听得不禁咋舌,却又惶惑道,“若是这般,驺忌身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书齐王,岂不比那女琴师有分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后?”
“这便是老狐。”孟尝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驺忌图谋有二:其一,他对子之把不准,万一失败,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齐国不会留他这个‘从不过问国事’的山野隐者。”
“还有其三。”燕姬笑道,“齐王心性,喜好阴谋大事,公然上书反未必成事。”
“着!”孟尝君大笑,“忌讳处一语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苏秦不禁笑道:“孟尝君,你如何这般清楚?等闲门客有这番本事?”
“季子憨实了。”燕姬咯咯笑道,“这才是忌讳,如何问得?”
“不然不然。”孟尝君摆摆手,“我与苏兄向来肺腑直言,无不可说之事。苏兄可记得,当年我那辆天马神车?”
“噢——想起来了。”苏秦恍然笑道,“苍铁做了王宫司马,执掌禁卫,可是……”苏秦却又顿住了。孟尝君道:“苍铁只知道王宫里的事,且还与我有个约法:只透邦交消息,不说王宫秘闻。”苏秦点头道:“此人大盗出身,倒是有格,盗亦有道了。”孟尝君笑道:“我不是还有几百个门客么?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我一个没放走,他们可是手眼通神。”苏秦不禁油然一叹:“鸡鸣狗盗而大用,孟尝君也!”孟尝君与燕姬不禁大笑起来。
孟尝君走后,苏秦与燕姬又议论了一番,感慨良多,觉得燕齐两国朝野之间交织极深,阴谋阳谋纠葛丛生,确是要慎重行事,只有沉下心来等候荆燕归来,清楚了燕国情势再行决断。旬日之后,荆燕快马归来,苏秦方对燕国的变故有了一个底数。
原来,在燕王姬哙即位后的几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将军兼领了开府丞相,出将入相,军政实权全部掌握。第二年,由苏代会同百官出面上书,请姬哙封子之为相国,行摄政之权。姬哙无奈,下了王书。谁料子之竟以“才德浅薄”为名,推辞不受。姬哙便不作理会了。可苏代又领百官上书:说“辞相国摄政”正是上古大贤之风范,燕王要解民倒悬,要学古圣王敬贤之法,坚请丞相出山摄政。姬哙便又下书,子之便又推辞。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国摄政,每日在王宫上殿理事,只差没有住进王宫了。
此后两年,子之下令在燕国“整肃吏治,以为变法开路”,先后将王族大臣与燕王心腹将吏置闲,或明升暗降,或调出军中,或借故问罪,总之是一个不剩地剔除出庙堂。尤其是三十多个县大夫,悉数更换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来,燕国朝野议论蜂起。子之又以燕王名义下书全国,申明相国是“代天变法,尊王理政,除旧布新,朝野务须同心追随相国”,之后又连续两次减低赋税,大局方才慢慢稳定下来。
摄政之后,子之给苏代加了一个“王太师”封号,专门给燕王姬哙讲述三皇五帝三代圣王治理天下的敬贤大道。苏代每日进宫,雷打不动地讲述两个时辰,每讲古必涉今,整整讲述了两年。奇怪的是,两年之中,燕王姬哙没有开口问过一个疑难,只是笑呵呵点头称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苏代讲罢故事,姬哙破天荒地开了口。
“敢问王太师,六国不成霸业,根由何在?”
“国君不信臣下。”苏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