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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漠荒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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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样混乱的杀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满身是血的杀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党,并不是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当时对外面一切都无知五觉。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最后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射得寸断、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蚕衣护身,我当即便该死了。”
  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伤口上,仿佛那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欲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为棋子和死间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翻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不说话了。显然当日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色,却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自己胸口那处旧伤,仿佛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脉里,纠缠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当舞姬都在入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宫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他们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任他怎么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时候,甚至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因为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杀和阴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父垂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
  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憎恶,却终于还是崩溃在对方如此执着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里。”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起来了,眼里忽然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一路,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上竭尽全力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绝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你不仅仅只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只要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觉得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经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满身酒气的公子忽然又高声长歌起来:“……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
  高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的是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阴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水,逝如风。”
  孩子背后站着头戴金叶饰主教冠的圣女沙曼华,她穿着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身后所有明教的教徒均白衣白冠,袖手站立,面色悲戚地听着那个男孩用波斯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个少年伽亚是歌者,用歌声传播着明尊的教义,而此刻,是在为死难的教徒祈祷。
  少年歌者遥望着远处灯火不息的高城,继续唱:“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沙曼华静静听着少年伽亚的歌声,忽然间也有泪水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圣女一起匍匐下去,跟着齐唱:“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生命消逝,也不过如此吧?愿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乐土。
  “圣女,你会为我们报仇的,是么?”少年伽亚膝行着上前,亲吻沙曼华的脚尖,抬起眼睛期待的看着至高无上的圣女。
  她茫然的俯视着那个孩子,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居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杀了那个敦煌城主?她甚至无法回答虔诚的教徒的话——一念及昨日城头交手的那个人,她脑子里就有隐约莫名的痛,令她无法呼吸。
  “是的,星圣女定然会一箭击破敦煌,带领我们东去中原!”替她回答的是旁边的长老妙水。少年伽亚欢喜地连着亲吻圣女的脚,歌唱:“醒来呀,这敦煌城!太阳驱散了黑夜,暗夜从半空里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敦煌的高瓴;银弓金箭的圣女,带领我们东去!”
  所有教徒都围着火堆跪下,虔诚地望着星圣女,跟随着伽亚诵唱诗篇。
  然而,她却木然,只觉脑中的痛越发剧烈,几乎不能呼吸。长老妙水一直在一边关注着圣女的脸色,看到此刻她摇摇欲坠的表情,立刻将她远远地拉到了一边。老妇的脸色是关切而慈爱的——沙曼华从苗疆拜月教来到昆仑之时不过十岁,她便担当起了师傅的职责,一直将这个小圣女当作自己的女儿,关爱无比。
  沙曼华颓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自己的头,忽然间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长老,我脑子里究竟怎么回事?那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把什么都钉住了!我想不起来……”
  “是因为想不起以前所以心里疑虑,不敢下手,是么?”妙水眼里有怜悯的光——十年前那场变乱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了如今,即使金针封脑了还一样痛苦么?老妇叹了口气:“我知道,圣女一直对金针封脑之事耿耿于怀。”
  “慈父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沙曼华茫然问。
  妙水脸色沉重,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圣女祈求慈父为你金针封脑的。”
  “什么?”沙曼华霍然一惊,抬头,“我求慈父?我想要忘记什么?”
  “忘记高舒夜出卖你——忘记你曾为了他背叛明尊——忘记因为一念之差带给教里多大的灾难。”沙漠里入夜寒冷彻骨,妙水的话语吐出来便凝结了寒气,老妇人眼里也有冷光,“你当年一连十三箭将舒夜钉在绝壁之上,回来便整整两年无法握弓——你跪在教王玉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针替你封脑。慈父爱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华茫然抬起头来,颅脑似要裂开。真的?真的是这样的么?
  她只觉妙水说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内心深处,将什么坚硬的壁垒钉裂了一个口子——她忽然烦躁起来,不顾一切的把手伸向脑后,想拔出那三颗金针!
  “住手!”妙水出手阻止,厉喝,“你自己乱动金针,拔出之时便是破颅之时!”
  顿了顿,老妇看着面色苍白的星圣女,慈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说过,如果你无法胜任这次任务,便令月圣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圣女,她不日将带领人马来敦煌支援。”
  “二姐姐……”听到那个名字,眼前浮现出月圣女那张刚毅绝决的脸,沙曼华蓦然安静下来,“她也要来了?我真是没用啊,要劳动二姐从回纥赶来。”
  月圣女梅霓雅,回纥的公主和教母,要带着修罗场黑衣杀手们向着敦煌而来了么?

  第七章 鼎剑候

  一直到公子舒夜回莺巢,霍青雷才回头向着拘禁二公子连城的地方走去。
  考虑到他毕竟是城主的弟弟,又是帝都来的贵客,霍青雷只是点了他气海和双手穴道,并不对其镣铐加身。那个葛衫少年眼里依旧有不屈服的倔强,然而听说要带他前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瑶华楼时,便安静地站了起来,跟在霍青雷后面。
  在接近那座幽闭小楼的时候,又听到了绿姬在里面的祝诵之声,声音低哑诡异。十年来,这个被幽禁的女子每夜都在楼里用巫术诅咒着城主,想要为主母复仇。
  霍青雷听到那不似人声的咒语,忽然间打了个寒颤。旁边的连城二公子在进楼前忽然双膝跪倒在台阶上,对着黑洞洞的门里磕了三个头,眼神变得悲痛而仇恨。门内的墙壁上,悬挂着老城主传下的那一套盔甲。
  他离开这座小楼已经十年。十年前,十一岁的他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被神武军从里面拖出来,白绫紧紧绞着她的脖子。绿姬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不让看,可他还是看到了:母亲原本艳丽雍容的脸上一片青紫,眼睛圆瞪,口舌间都是血。
  而重伤初愈的长兄舒夜,就这样坐在软榻上冷冷看着,吩咐军士将被缢死的瑶华夫人放入棺木,等上两天,好和垂死的老城主一起下葬。
  他挣脱了绿姬的手,冲过去撕咬着长兄,却被无数军士拉开。
  新的敦煌城主冷冷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周围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极疲倦地摆手:“不杀。送入帝都去。”
  十一岁的他,就这样被送离了故土,远赴帝都长安,做了一个人质。
  他看到过其他属国质子在帝都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为如若两国局势一有什么变动,那些质子的人头便首先被斩下来,放到金盘上被送回故土。而他那个阴枭多变的长兄高舒夜,心里只怕所谋者也大吧?一旦舒夜不甘于只做敦煌城主,稍有异动,他在帝都便是人头不保。
  若不是在帝都遇到贵人相助,十年来替他周旋一切、教导他提携他,他早该成了帝都激烈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罔论十年后还能带着帝都旨意返回故土。想着往昔种种,他眼睛里不由自主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猛然间,旁边霍青雷冷笑起来,似是压不住多年的义愤,“公子对你够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该把你和你母亲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高连城霍然回头,瞪着这个长兄的附庸爪牙,怒斥:“这个奴才,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许辱及我母亲!你不过是我们高氏一个家臣!”
  霍青雷冷笑:“你母亲?我告诉你,要杀你母亲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母亲做了什么?她在公子十三岁的时候,居然勾结明教妖孽想将他置于死地!在公子千辛万苦回来后,养伤时,她又一次次谋害——老城主知情后,就派人在自己去世前缢死了那个女人,才敢放心闭眼。”
  “胡说!”连城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声音,怒斥,“胡说,我母亲从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她怎么会杀舒夜?怎么会?”
  霍青雷铁青着脸,拼着把家丑揭穿,“你去问问刘老侍卫,去问问张嬷嬷!府里老人们哪一个不知道!不过是为了高氏的面子,对外只说夫人暴卒罢了。公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换了别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连城瞪着眼睛看霍青雷,只是不信,连连倒退:“我母亲不会杀人……不会杀人……她信佛,她从来不杀生!不信你问绿姬。”
  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门槛,连城猛地一个踉跄。然而有人从门里扶住了他。
  绿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站在幽暗的阴影里扶住了少主人:“不错。二公子,夫人是个好人,她爱你至极,为你所谋更是尤恐未尽。”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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