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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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赵达阴笑着拦住,“忘了魏公的嘱托吗?华令君,擒拿废后可是魏公点名叫您办的差事。”
华歆面部轻轻颤抖几下——擒拿伏后是曹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亲自做的,但身为汉臣欺凌主上岂不永受唾骂?今日碰伏后一指头,半世清名一扫而尽!
华歆享誉士林,绝非无耻之徒,但他性格柔弱屈辱自保,当年在豫章向孙策开城投降就饱受非议,入主尚书台以来对曹操逆来顺受无半分违拗。想不失名节,又要保宗族富贵,不作出点牺牲可能吗?改易九州、册封魏公不都是在他的配合下完成的吗?这张脸早就保不住,不想当贰臣也是贰臣了!他和他家族的前途命运已毫无选择地攀附在曹氏身上了……
“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动手?”卢洪催促道。
华歆把牙一咬,心一横,跨上两步,哆哆嗦嗦揪住伏皇后发髻——这岂能制住一个大活人?但只要有姿态就够了,卢洪朝爪牙之士使个眼色,两名虎贲士立刻扑上,一左一右拖拖拉拉往外带。
刘协匆匆赶到殿门,却被士兵阻在殿外——天子竟驱使不动几个虎贲士!见郗虑也默默站在阶下,手里举着白旄之节,忙上前恳求:“郗公,可否向魏公进言?”
郗虑充耳不闻,宛若泥胎偶像,只低声喃喃:“莫问我……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人群闪开,失魂落魄的伏后被士兵推出来,一见天子放声大呼:“陛下救我!陛下救我活命……”
刘协望着哀哀乞活的皇后,望着活死人一般的郗虑,望着手牵发髻满脸羞赧的华歆,望着凶恶叫嚣的曹氏爪牙……这情景何等熟悉?十五年前董承之女、怀有身孕的董贵人就是这么被抓去的,现在又轮到皇后了。天啊!这场噩梦还在延续,无尽无休,何时才是尽头?
伏后兀自痛哭哀求:“陛下救我活命……”
“救你活命?”刘协回天乏术连连摇头,“朕亦不知命在何时,如何救得了你?”
华歆早羞得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被扒光了弃于闹市之上。他松开伏后发梢,颤巍巍道:“走吧……走吧……”
赵达不冷不热道了句:“臣等辞驾!”便催促士兵押着伏后离去。刘协心如刀绞,却不忍再望皇后一眼。相濡以沫二十余年,伏后没跟他享过一天帝王之家的荣耀,反受尽千辛万苦,到头来竟还这等下场。
他低着脑袋浑身颤抖,听着皇后渐渐远去的惨号声,扭脸间又见郗虑还蔫呆呆愣在原地,不禁怒满胸膛,厉声喝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下岂有这等事?”
问他又有何用?郗虑就像这朝廷一样,似乎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木然地看看刘协,紧紧攥着符节,一瘸一拐也走了;行出甚远,忽然一阵呜咽:“世上再没有郑氏高足郗鸿豫了,也再没有德高之士华子鱼了……呜呜……再没有了……”行尸走肉般缓缓踱去——是啊,谁不知他郗虑是郑玄高徒,谁不知华歆是平原名士?正因如此曹操才更要逼他们出头。如果连郗虑、华歆都能做这等事,天下名士谁不可抛弃名节投效篡逆?谁不可舍弃廉耻当曹氏走狗?曹操一石二鸟,既废了皇后,又树立两个“深明大义”投效新朝的表率,道德权威被砸个稀烂!
刘协欲哭无泪,扪心自问——莫说作为皇帝,哪怕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寻常丈夫,朕又何等失败!可这一切是朕能左右的吗?谁能帮朕?荀彧不在了,皇后也被废了,连个能推心置腹的人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朕是天子,受命于你统治天下的人,可朕现在不想再做九五之尊了……朕不求复兴汉室国祚长远,但求做个不受摆布的普通人,难道连这都不行吗……”他撕心裂肺地呐喊着,一边捶打自己,一边撕扯着黄袍,状若疯癫,周匝宫人宦官虽多,却无一人敢劝慰——倒不是没良心,对天子说两句体贴话简单,可若叫魏公耳目看见,满门性命就不保了!
“尔等都是聋子、瞎子吗?”一声尖锐的断喝惊住众人——贵人曹节闻讯而来。
宫女宦官吓得魂儿都没了,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家,乱乱哄哄全跪下了。曹贵人杏眼圆睁满面娇嗔:“身为天子近人,不能为君分忧,要尔等何用?滚!都给我滚!”
“诺。”宫人哪见过这般跋扈的妃子?大伙哆哆嗦嗦答应一声,腿都不利索了,当真滚的滚、爬的爬。
刘协也不呐喊了,怒冲冲望着这个仇敌的女儿,几个时辰前他还对她畏如刀俎,现在不怕了,反正到头来不免国破家亡,豁出去啦!他两步抢上,对准曹节脸颊狠狠一巴掌。
“陛下……”曹节直挺挺跪在地,“贱妾自知有罪,我曹家世受国恩,却行此欺主之事。罄南山之竹难书僭越之罪,倾北海之波难洗狂悖之污。臣妾在此,陛下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陛下不要苦了自己……”
刘协的手再度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曹节白皙的脸上映着那道通红掌印,两只眼睛却直勾勾望着他。看得出来,她不似与其父串通一心,虽然她生性张扬不谙礼数,却未尝不是个体贴人。
刘协毕竟久读诗书,更被这半生凄苦锻炼出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他默默提醒着自己:刘协啊刘协,你这是怎么了?莫说她并无恶意,即便真是曹贼派来监视自己的,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女子,你怎下得去手?堂堂七尺男儿,又有皇帝之名,海纳百川怀德天下,就算与曹贼结恨又岂能迁怒于她女儿?朕若扬手即打、破口便骂,岂不与那卑鄙无耻的赘阉遗丑成了一路歹人?朕耻之矣!
慢慢地,他把手撂了下来:“你起来……”
“既奉身入宫,便是刘氏之妇。臣妾有罪!”曹节重重磕头。
“唉!罪不在你。”刘协伸出一手轻轻搀她起来;不知为何,抓着她绵软的手,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心中又添了几分信任,“你……能恳求你父饶恕皇后?”开口向偏妃告求,实在难以启齿。
曹节挨打都没哭,一闻此言泪水簌簌而下:“臣妾有心无力……妾若真能劝动父亲,也不会入宫侍奉陛下了。”
天下岂有这样的妃子,胆敢直言不愿嫁天子?若乾纲独断之朝,就凭这一句话便打入冷宫终生不得面君了,可刘协非但不怒反而大笑——是啊,她年纪都能做朕女儿了,又生于公侯之家从小富贵娇宠,怎会心甘情愿侍奉朕?若侍奉一个太平天子也罢了,侍奉朕这等末世之君有什么好处?天意啊天意!朕毕生被无道父皇所累,这女子却也被凶恶父亲所逼,倒真是对苦命鸳鸯!
曹节愈哭刘协愈笑,竟大有幸灾乐祸之感,笑着笑着突然也悲从中来,一把抱住曹节,伏在她肩头唏嘘不已,仿佛倏然找到知己。
曹节的泪水渐渐止住——罢了,这辈子就这样啦!托生一张女人皮,在这世道又能怎样?就跟这年近不惑的傀儡天子做个伴吧……正思忖间忽听远处又响起卢洪嘶哑的叫嚷声:“除恶务尽,皇后已废,其子焉能再居宫中?把她养活的两个小孽子也抓起来!”
父子连心啊!刘协又气又恨无可奈何,死死掐着曹节的肩膀。曹节一样无奈,但除了更紧地抱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苦命的男人,又能如何呢?
回师邺城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后伏寿被废,幽禁冷宫数日后被秘密处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鸩杀。皇后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谋反罪论处,死者百余人,皇后之母刘盈乃汉顺帝之女、安阳长公主,虽侥幸保全性命,却被迫迁徙涿郡在监视下苦度余生。素以经学传家与世无争的东州望族“伏不斗”竟落个灭门的下场,怎不叫人唏嘘?当然了,这一切都在曹操撤军过程中发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张”,与他丝毫扯不上干系。
曹操撤军途中又得到天子诏书,宣布他可以选拔旄(máo)头、魏宫可以设置钟虡(jù)。这两样都是天子专有的配饰,至此曹操在仪仗方面已与天子相差无多。十二月,大军终于抵达延津,只要渡过黄河就踏上魏国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从出发到归来总共四个多月,刚到长江边,连敌人的面还未见着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劳一场,还白白浪费许多辎重军粮,重臣荀攸又崩于营中,曹魏开国的第一仗不败而败。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军士卒皆有异议,校事赵达等又执法苛刻,因而曹操颁下教令:
夫刑,百姓之命也,军中典狱者或非其人,而任以三军死生之事,吾甚惧之。其选明达法理者,使持典刑。
当即宣布在幕府设立理曹掾,从今以后军法惩罪归理曹掾管辖,校事不得干预。三军将士早恨透了赵达、卢洪那两个奸诈小人,无不欢呼雀跃大呼万岁,曹操也算挽回了点儿面子。
大军备下船只,还未渡河就见北岸旌旗招展——原来曹植闻父亲归来,派官员前来迎接。太仆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带队,率领郎中、议郎、虎贲百余名前来接驾;幕府方面也来了长史陈矫、西曹掾徐奕、门下督陈琳等人。时值严冬,黄河结了一层薄冰,魏郡太守赵俨召集百姓破冰纤船,帮士兵搬运军辎。曹操颇觉欣慰,领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与群臣相见。
“恭迎魏公得胜回朝……”大家齐声道贺,其实谁都明白这场仗怎么回事,嘴上还得这么说。
曹操不禁苦笑——出师时还以为天下将定,哪知刘备非但未死还得了蜀地,成败之事实未可测,看来真不该拒绝纳谏、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对群臣多加抚慰。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发下求贤令,各地推荐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来迎候主公,可否先见见?”
“甚好。”开国立恩自要招贤纳士,何况现在又得知敌国未灭,曹操更不敢怠慢,当即请诸人近前——有崔琰推举的钜鹿文士杨训、安平文士李覃、南阳之士张固、已故太医令缪斐之子缪袭、新郑士人东里衮、开封儒士郑称等三十余人。曹操向天下求贤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余人应辟;可曹魏建国伊始,应辟之人却不增反减,这可不是好征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晋位开国又受封九锡,已是僭越之举,何况皇后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贤士愤者愤、惧者惧,这个节骨眼上有几人肯来捧场?虽这么想却不便说,都挂着一副笑脸。
曹操何尝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将这帮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为求贤不吝千金买骨,只要厚待这帮人,何愁天下岩穴之士不眼热?他摆足了折节下士的架势,与众人一一相见叙谈;众人见魏公竟如此器重,无不感恩戴德。曹丕远远望见司马懿站在和洽身后,满腹机谋欲与他说,苦于耳目众多不便过去述说,只好默默盘算。
突然间,曹操把目光锁定在人群后排一个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干,一张瓜条脸,三绺焦黄胡须,满脸皱纹,水蛇腰大罗锅,其实才四十出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显老。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摆都起毛了,袖子上还有块补丁。即便不拘衣着,见当朝丞相、封国之主岂能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恼,反而甚喜:“哎呀!这不是吉先生吗?”
吉茂,字叔畅,冯翊池阳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紧,却是响当当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冯翊大族,吉茂曾家财豪富,他族兄吉本是两朝老臣,今在许都担任太医令;吉茂日子却越过越穷。只因他有收集图书的癖好,为此广求天下书籍简册,什么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乃至谶纬、医卜、历书统统来者不拒,结果偌大一份家产都叫他换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里房子越来越小,最后书都堆满了卧房,窗户都堵死了,为此妻子天天指着鼻子数落他。
“惭愧惭愧。”吉茂见到曹操很是羞赧——当初曹操征关中时曾与他相见,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辞不肯为官,如今却厚着脸皮主动上门了。
徐奕怕他面子过不去,忙打圆场:“吉先生此来可与当初不同,当年不过是经籍之士,如今却是孝廉。”
“这就对了。”曹操笑道,“看来张既不但通晓治戎之策,也慧眼识人,似吉先生这样的高士,不举他为孝廉还举谁?关中战乱二十余年,民生尚且难保,何况书籍简册?若非吉先生这等爱书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毁于战火。理乱之功造福一时,治国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这是莫大的功劳!”
“不错,不错……”众人不禁点头。
吉茂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为保护书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能得世人这评价,也算无怨无悔了,索性把心里话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瞒丞相,我读书成癖不愿为官,但蜗居已久无可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