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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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一发而动全身。公然处置荀彧必然导致一场政治地震,无论朝堂还是幕府都将轰然崩塌!
那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寂静无人的所在,让他悄然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牵扯不株连一了百了,就像现在这样。荀彧早已洞悉曹操意图,说是叫他从军,却滞留谯县长达一冬,曹操肯定对外宣称他病了,倘有一天他“溘然长逝”,谁也不会太意外,那必然是积劳成疾医治无效。
荀彧并不畏惧死亡,其实他的心早已死了,生命的结束反而是宁静的归宿。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命运驱使他走到这一步,回避畏惧又有何用?他无奈叹了口气,伸出纤细苍老的手,轻轻打开盒盖。出乎意料的是,这食盒竟然是空的!
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荀彧手里举着盒盖,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这个空盒……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谯楼二更鼓响,他才回过神来,丢下盒盖露出一丝苦笑。是啊,除了空盒曹操还能给我什么?他给了我官位,给了我侯爵,给了我富贵,一再增加封邑,使我荀氏子侄不愁前程,最后连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所有拉拢的手段都已用尽,我依旧岿然不动,他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给我了……可是我荀某人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让他还政天子,只想要一个名符其实的大汉王朝!恰恰这一点,曹操永远都不会办到!他已经变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满腹报国之志的大汉臣子了……
回忆往昔在袁绍帐下,曹操还是讨董联盟中一个不伦不类的杂号将军,没有实权,没有地盘,也没几个兵,但却有满腔忠义。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唯独臣子的道义一丝无存。当初荀彧本是袁绍的谋士,却放弃了兵强马壮的河北,毅然决然跟着曹操干,为什么?袁绍刚愎自用气量狭窄,私自刻玺胸藏异志。可现在的曹操呢?独揽大权架空朝廷,还有比这更刚愎自用的吗?严刑峻法屠戮忠义,还有比这更气量狭窄的吗?他倒是没有私自刻玺,却干脆把大汉的天下变成自己的天下……可笑!真真可笑!袁、曹本是一路人,荀彧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又回到原点了。汉室天下终究要亡,二十年辛劳全然无用,这辈子活得有什么意义?
不!光是虚度也罢了,二十年来又是谁出谋划策,费尽心机帮助曹操崛起?想到此处荀彧不禁凛然——自己是帮凶,也是大汉王朝的掘墓人!一股负罪和冤屈交加的感觉油然而生……
“咚!——咚咚!”鼓打三更夜入子时,凉风自窗口袭来,吹灭房内孤灯,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那阵阵夜风打破了寂静,吹得院中的树枝哗哗作响,宛若一阵阵嘲笑和谩骂声。
荀彧心绪不宁无可排遣,在黑暗中踱来踱去:咽气倒也不难,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的臣子?后代青史该如何传我之名?说我是堂堂正正大汉忠臣吗?不可能!是谁帮曹操保住兖州?是谁帮曹操招贤纳士?是谁帮他把持朝政,垄断中枢十七年?竭长江之水也难洗清!那我干脆就是曹操的臣子?也不对啊,那我给大汉王朝殉的什么葬?尽的什么忠?我屈我怨向谁言……
人说黑白分明,可对他而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泯灭良心跟着曹操干下去是对的吗?那岂不是与复兴汉室的志向背道而驰?背叛曹操投效他人对吗?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否定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一切努力?这真是进退失据自相矛盾。荀彧想呐喊,想发泄,想咒骂,但该喊什么?向谁发泄?咒骂何人?他陷到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谁呢?
他就这样茫然在黑暗中兜着圈子,思绪也陷入了无边幽冥,竟找不到一丝出路和慰藉。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又闻四更鼓响,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风渐渐停息。荀彧累了,烦了,放弃了,跌坐于地,满心的疑问终究归为无奈——算了吧,何必计较那么清楚?脚下的泡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能怨谁?一切任由后人去评说吧。
他恍惚想起昔日从河北到东郡投奔曹操,曹操见了他第一句话便是:“君乃吾之子房也!”既然把荀彧比作张良,那也就自诩为刘邦。当时他只觉那是溢美之词,现在想来岂不是一语成谶?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曹操从一开始就想当一代帝王,或许就连曹操自己都没意识到,内心中的欲望远比志向更无边无沿,或许那时当皇帝还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但这个梦却越来越真实了!潜在的欲望随着权势的增长而被唤醒……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引导世道沧桑的却不是三坟五典那些文学,而往往只是某些人的欲望!
那我的欲望又是什么?荀彧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此刻却不禁扪心自问。共事二十载,难道就丝毫看不出曹操是何等样人?难道就感觉不到他志不在臣子?难道就预料不到事态的发展?不可能,平心而论他早料到会有今天,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一切,一直在回避,在否认,在自欺欺人……他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有人贪权,有人贪财,荀彧则贪名!
荀彧始终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谦和,自己的仁慈,也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赞誉。卸下一切道义的伪装,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贪恋着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爱财,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贤明,他的的确确贪名,而且贪得无厌,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赞誉他!他既要曹操的信赖,也要天子的倚重,既要官员的尊敬,也要百姓的爱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贪婪的吗?
有些事不堪设想,如果当今刘协是与桓、灵二帝一样的昏庸君王,他或许就不会背负太多道义的包袱,就不会贪图这点虚幻的忠君之名了吧?亦或者他没有与天子走得太近,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傀儡天子的贤明和无助,心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涟漪了。惜乎现实不能假设,生在这世道是刘协的悲剧,也是荀彧的悲剧……
谯楼鼓响一连五声,荀彧垂头丧气呆坐在地,渐渐地,漆黑的房内隐隐有了一层朦胧的光亮;他慢慢抬头仰望窗外,漆黑的天幕已化为灰蓝,在愁烦和苦恼中挣扎了一夜,黎明已渐渐临近。或许正是这微弱的光亮给了他一丝慰藉,使他能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这一生。大汉之臣也好,曹操一党也罢,真的那么重要吗?二十年前那场风云际会真的只成就了人生悲剧?不……至少他维持了一个稳定的朝权,至少他辅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至少现在不再有人吃人,不再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黎民,难道这不是他的功绩吗?
常曰“天地君亲师”,天地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主宰万物生灵的神主吗?
王者何以有社稷?为天下求福报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于天下万民,那万民岂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这么考虑,皇帝姓刘还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吗?还不是殊途同归?造福万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臣子,但毕生都在为造福万民安定天下而辛劳,已有无数百姓在他努力下过上了相对安定的日子。一个人能在有生之年办到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荀彧的心结倏然解开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仅仅是郡县之位,正因为遇到乱世,遇到了曹操,才能执掌国政成就一番功业。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生又有何憾?
想至此荀彧但觉自己心绪竟无比的平和,他起身走向窗边,深吸一口气,排遣着胸中的阴霾。朦朦胧胧的天色给窗棂涂了一层清冷的白光,他一瞥之间,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小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他猛然想起,刘肇扒着窗口向自己道别时轻轻扶了一下窗台……荀彧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刘肇说今天还要来,恐怕是来收尸吧!
世道变幻沧海桑田都由它去吧,任何污流浊浪都不会再侵染荀彧澄清的心境了。他启开瓶塞,晃了晃里面红色的鸩酒,自言自语道:“愿我大汉永享太平国祚绵长,也愿曹公扫灭狼烟如愿以偿。”扔下这句自相矛盾的话,仰起头一饮而尽……①
窗外依旧那么寂静,东方已渐渐泛出鱼肚白,隐约传来几声犬吠鸡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往者已矣生者依旧,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争权者争权,鏖战者鏖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依旧那么生机勃勃。
曹操与孙权在濡须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他们都把盛衰荣辱押在了这场战争上,似乎谁赢了谁就有希望成为天下之主。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似乎都忽略了另一个对手。遥远的蜀地有人正酝酿一场阴谋,这个阴谋将会骤然改变天下的局势。昔日诸葛亮曾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对”设想,惜乎随着襄阳易主走入了死胡同,不过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恰似凤凰涅槃,在无声无息中死灰复燃了……
【附录1 让县自明本志令】
「——曹操」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附录2 为曹公作书与孙权】
「——阮瑀」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亹,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